作者:游瓷
“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你说说,当年乐仙师和我师父一次不太愉快的会谈。”萧千树盘起腿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包炒蚕豆放到桌上,“那次他们所争论的,是‘古道与今道’。”
晏伽捏起几枚蚕豆,饶有兴趣地听着。
“简而言之,就是我师父认为修仙求道者,须得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唯有好古之风才算得道法之真谛。”萧千树说,“但乐仙师反倒觉得,正是古来道法大多死板保守,所以仙道才一度凋敝萎靡,后来有人摸索古道之外的修行之法,才突破了当时的滞涩之困。”
“倒是有意思。”晏伽道,“最后谁辩赢了?”
萧千树摇头:“那次最终也没有分出高下,因为谁也不服谁,争得差点掀桌子,最后各自喝一壶酒便揭过了。这便是仙道清谈,彼此见解不同,哪怕争论间有所不快,也不会闹得不可开交的地步。”
展煜这时也想伸手去抓一把蚕豆,被晏伽一巴掌拍掉,整个人愣住:“你干什么?”
“你吃什么吃?”晏伽安然道,“不够三个人吃的。”
展煜气得便要踹他:“那也该是你没得吃,饿死鬼!拿过来!”
三人抢完了那包蚕豆,闲来无事又飞到附近的小峰上看风景。迎面的微风和流云拂人心脾,晏伽惬意地靠在萧千树的青玉葫芦上,觉得周身凉爽无比:“你这真是好东西,正好纳凉。”
萧千树最喜欢别人夸她的葫芦,摸了摸葫芦嘴儿的穗子,说道:“这是我小时候从观中的葫芦藤上摘下来的,当时师门里无人通晓炼化之法,我在房里待了半月,用青玉、碎金和黄铜练成了这个。”
“所以这个就是你的法宝?”晏伽问道,“我也想自己炼一个了。”
“我可以教你。”萧千树慷慨道,“炼化之术也不难学,只是少有人能耐住性子。”
转眼间便到了论道的那日,众人一早就去了拜月顶的络星台,乐佚游和几位长老早已等在那里。客席上还有几个生面孔,并未身着玄鹿羽衫,看上去是应邀而来,来自五洲之内的大小仙门,皆是此次论道会的清谈客。
晏伽落座下来,扭头一看,自己身侧竟是坐着一个小和尚,虽说与自己年纪相仿,却生得异常貌美,形容冷淡,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那小和尚正襟危坐,端端正正捧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余光瞥见晏伽在看自己,眼底顿时便有些不屑,挪开了目光。
晏伽愣了一下,心想自己难道是哪里得罪这和尚了?
他越想不服气,干脆直接侧过了身子,手托着下巴,明晃晃盯着那小和尚看。
“看够没有?”小和尚冷冷道,“看够了就转回去。”
“怎么,就许你无端翻人白眼,不许我盯着你看?”晏伽反倒更凑近了些看,“你是不是知道自己长得特别俊,所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啊?我可比你俊多了,就很乐意所有人都盯着我看。”
“你这种来路不明的疯癫泼皮,还配放在我眼里吗?”小和尚嗤笑道,“随你看吧,言行无状之徒,竟然还配争选乐仙师亲传。”
晏伽也不恼,轻轻一笑,转了回去:“插花公鸡。”
“你……”
气氛正要转为剑拔弩张,弦无双适时走过来,丢给晏伽一只香梨:“来了?今日乐仙师多邀了些人,大家尽可畅怀相谈,不必觉得拘束。”
“要坐一天么?”晏伽问,“我可坐不住。”
弦无双道:“那倒不必,随意走动即可,若想与他人交游切磋,也是可以的。”
晏伽三两口啃掉半只梨,看向乐佚游所在的坐席,只见对方正抱着拂尘与身侧一名老道士谈笑,想来十有八九便是萧千树的师父青狮真人,端的是仙风道骨、超凡脱尘,身披一道雪白绣梅花的绫绸,行走坐卧皆是仙姿。
听说青狮真人年少时也曾有过轻狂岁月,受了些许情伤后参悟道心,修为大增,终列仙道宗师之位。但晏伽向乐佚游打听起这事详细,对方也只是摇头,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席间觥筹交错,众人谈笑风生,晏伽则坐在那里吃饭喝茶,优哉游哉地听着周围鼎沸的争辩。
边上那个貌美却目中无人的小和尚同样一言不发,不知是压根没什么见解,还是不屑于和这些凡人争论。
不过晏伽原本的性子便是偏要去招惹别人,他将自己的桌子向对方那里搬了搬,开口道:“这位……佛友?你们平时是如何修行的,坐在庙里敲木鱼念经吗?”
小和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修行之道,有所不同,你多些见识便不会问东问西了。”
晏伽话没说几句,肚子倒是吃饱喝足了,眼睛一眨便觉困意袭来,左右看了看,见旁人热切不减半分,谈笑间杯盏轻碰、玉箸相叠。一阵风吹过山顶,山林间片片桃梨循风乱飞,红粉迷人眼,端的叫人心旷神怡。
他缓缓抬起头,忽然望见山间日光如雾,轻纱一般坠下来,在络星台上落了一片浮光映影,心中却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叹息,立时便对眼前美景失了兴趣。
乐佚游饮下一杯酒,瞥见不远处的晏伽兀自起身离席,背影比同龄人瘦弱了许多。她愣了愣神,这时从边上又递来一只酒盏,笑意寒暄,众多少年人灼灼的目光望向她。
这些天见多了这样的笑颜,晏伽方才格格不入的背影却仿佛落在杯中的残叶,她原本想顺手拂去,又觉得不应当。
“乐仙师,学生这里有一拙见……”
身边人的声音将乐佚游唤回,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啊,讲来讲来!”
晏伽踩着青花剑一路闲看山间风景,不知不觉飞到了拜月顶附近的一座矮峰上,这里有一条悬练似的飞瀑,远处便听到轰鸣阵阵。他好奇地落下去,竟然发现树丛掩映中还坐落着一间小草庐,紧邻着那道瀑布。
他向来喜欢各处乱转,便收了剑落在草庐门口,打量着这处小小院落。草庐门虚掩着,里面毫无声响,晏伽上前敲了敲门,半晌才听从里面传来一句:“不必敲门,请进。”
推门而入是敞亮的厅堂,打扫得甚是整洁。堂桌上摆着一盆睡莲,仿佛是新摘下来的,气味幽香,花瓣上还潲着水珠。
晏伽转而向内间看去,看清正躺在竹编草榻上的人竟是弦无双,靠在窗边翻看一卷书,手旁还放着半壶酒。
“你在这儿偷懒?”晏伽歪了歪头,问。
弦无双失笑:“好不容易躲懒一回都被你发现了,还想着在你心里能光风霁月些呢。不过你也是觉得席间太闷,逃出来透气的吧?无妨,乐仙师不会在意这个,你不如来陪我喝喝酒。”
第89章 就非要亲?
晏伽走过去,姿态随意地坐上草榻,看着弦无双自檀香架上摸出一枚酒盏,斟了些酒给他。
“喝过酒吗?”弦无双问他,“这是帝女酿,不过并非最烈的那一种,独自小酌最宜。”
晏伽摇摇头,捧起酒盏喝了一口,只觉唇齿间柔滑甘冽,有些杂陈的辣味与甜香一并滑入喉头。他咂了咂嘴,有些意犹未尽:“我是第一次喝酒……这酒好香。”
弦无双道:“幽篁镇的酒酿,用的是越陵山中的山泉水,那泉水自雪峰而下,长年不歇,非常甘甜,也是唐长老最喜用来沏茶的水。”
“雪峰?”
弦无双指指北方,道:“越陵山西北至正北,有不周山环绕,而不周山北峰乃北境狼族顾氏所居的雪原,那里经年冰封不化,唯有魔族中白狼一族能忍受那凛冽的风雪,在冰天雪地中活下来。”
晏伽道:“我以为魔族是话本里编出来的。”
弦无双摇头:“魔族和神族乃这世上最初诞生之生灵,并非天方夜谭。不过如今神族尽殁,魔族也只剩下北境狼族一脉,以及大漠绿洲中从未有人寻到过的蜉蝣一族。”
“天生灵族,居然还会落得这种式微凋零的境地。”晏伽道,“如此看来,人族也并不是不如他们。”
弦无双道:“的确如你所说,即便是曾经最强盛的种族都落寞至此了。不过我倒也羡慕神魔二族,天生法力便强过我们千万倍,我们穷极一生所能攀登的最险峰,也不过他们的枝叶一簇。”
晏伽却道:“跟他们比什么?天赋与气运不可兼得,或许魔族还羡慕我们人多热闹呢。”
弦无双看了他半晌,伸手拍拍头:“你倒是看得开。”
晏伽还是会躲,却不那么抗拒了。弦无双笑眼望向窗外,朝络星台的方向:“不知乐仙师他们散席没有,今日看她似乎兴致不错,怕是会多喝几杯,我等下还要去给仙师煮些清粥。”
“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听得头疼。”晏伽道,“这会儿怕是还散不了,你等等吧。”
弦无双翻身起来,一边挽起衣袖一边问他:“对了,今日我看你和悬空寺住持首徒聊了几句,交没交到新朋友?”
晏伽这才想起那个拿鼻孔看人的小和尚,嗤笑:“高高在上的,我懒得理他。出家人要都是这副德行,也难怪近些年佛法渐佚了。”
弦无双这才向他娓娓道来:“那小和尚叫温哲久,据说是他师父菩岚大师从雪地里捡来的,被捡回来时手上便握着一串佛珠,当时众人皆道他有佛缘,但菩岚大师却未置一词。”
说起这事,也算是仙道中一个趣闻,当年温哲久“怀珠卧雪”的美谈一度脍炙人口,再加上他自小便惊为天人的容貌,人人都以为他又将是一位佛门天才。没想到他长到三四岁,天赋的确颇高,却无端显现出极烈的杀性来,且为人性情凉薄,无半点悲悯之心,一身杀伐造业不绝,别说普度世人、救苦救难,只论他带给旁人的怖惧,已是罄竹难书了。
温哲久七岁那年,在随菩岚大师下山授法的路上遇到小偷小摸的盗贼,竟然趁着自己师父出去化缘,不由分说将那几人活活打死,曝尸道旁。
“我倒是不懂佛法,但他这也残暴过头了。”晏伽咂舌,“他那师父竟然这么能容忍?”
弦无双笑了笑:“不知道,或许菩岚大师此生要渡的最后一人便是他吧,若是能感化这种人,也算功德一件,或许能舍利加身了。”
晏伽又贪喝了几杯,被弦无双按下不准再喝,毕竟年纪尚小,尝尝鲜便罢了,万一让乐佚游知道,他二人怕是有的挨训。
“你酒量不如乐仙师,她连最烈的帝女酿都能连喝两坛。”弦无双道,“名士大多好酒,倒也是寻常。”
“今日的论道会也是喝酒吃饭,连你都躲懒,好没意思。”晏伽耸肩,“这样到底要怎么选出首徒?”
弦无双道:“还有最后一轮‘从其流’试,便是跟在乐仙师身旁日日听学修炼,而且也不再有落选者一说。不过听唐长老的意思,无论这些人如何执着,最终必定只会有一人留下。”
“为什么如此确定只会留下一个?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没人想走。”晏伽疑道,“既然没有落选者了,又何必有第五轮选试?”
弦无双对此同样一无所知,即使他早早便跟随乐佚游修行,却也没落得半点偏袒。
辞别弦无双之后,晏伽回霜园倒头便睡,一觉到了晚上方醒。他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发现窗外月色如水,皎洁流霜落在床头,竟是没来由有些凄凉。
他口中干得很,便下床去找水喝,走到院外见凉月映着池塘粼粼波光,一时间看得有些出神,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霜园外。此时不少参试的灵修正满意而归,看来白日与乐佚游相谈甚欢,都颇有心得。
晏伽与众人逆流,踏着小路缓缓而过。眼前月色宛若一条银带环系山间,他顺着那银丝向前走着,恍惚瞥见有道身影落在前面的小峰上,只是一晃,他也没看真切。
不过霜园附近的群峰都少有人去,晏伽御剑而上,找了处僻静凉亭静坐发呆。
最后的天光早已西沉,暮色在群山峻岭中铺开。晏伽靠在亭柱上,目中所见是无边松林,今日在清谈宴上忽生的那种荒凉之感又一次涌上心间。
身后响起松枝簌簌的声音,晏伽一把抓住佩剑,猛然回头,眼底迸射出凶意:“谁?!”
凉亭外一棵盘虬般的老松上,影影绰绰地靠着一个人,衣角垂下来,被松针层层缠挂,一抬手便引得松枝颤动,沙沙作响。
“出来赏月么,小晏伽?”乐佚游轻笑道,“越陵山十四主峰,五洲之内、四时盛景应有尽有,这里风景算不上最好,平日只有我偶尔过来。”
晏伽握剑的手松了,淡淡一行礼,又靠了回去:“安静,人少。”
乐佚游抹掉嘴角酒渍,“我看你并非不善言谈之人,原来是不喜欢热闹的吗?”
晏伽望着天幕一钩弦月,说道:“倒也不是,只不过白天看到山间日升,云开雾散,总觉得眼前的盛景也不过须臾,看两眼便腻了,不如一个人待着。”
乐佚游来了兴致,侧身望着他,问:“若是夜里行路、四下漆黑,此时你唯有一把剑在手,踽踽难行,但周围亦有行路人,有人柔声邀请你与他同行,有人厉声训斥你步伐迟滞,还有人沉默地搀扶你。每个人都可能帮你,却也有人想摸黑将你推下悬崖,如此,你会相信谁?”
晏伽答得毫不迟疑:“既然我有一把剑,为何要相信别人?我不相信任何人,既然知道他们中有人心怀鬼胎,不如从一开始,我便只相信自己的剑。”
“若如此,便注定孤身一人,茕茕孑立。”乐佚游道,“你也能忍受吗?”
晏伽看着她,两人在漆黑的夜里互相对视。
“我能。”
数年如一日,他从来都在黑夜中独行,如今也是真心话,毫不犹豫便脱口而出。
不过他那时毫无知觉,那夜是自己和乐佚游之间的第一场“论道”。往后数年,那晚的月色渐渐在记忆中模糊,他最后记得的,便是乐佚游腰上长剑垂下来的青羽剑穗。
顾年遐以狼崽模样趴在床头,小兽伏击般的姿势冲着晏伽,只盘算着等对方醒了,便一举扑上去。
晏伽的眼皮动了动,顾年遐连忙伏得更低了些,后腿使力,蓄势待发。
忽然间,晏伽猝不及防地抬起左手在小狼屁股上拍了一下,清脆作响,吓得顾年遐猛然跳起来转了一圈,打算转换策略去咬他的手。哪成想晏伽坏透了,左手一收,右手紧随其后,又是一声脆响,生生将顾年遐打得浑身炸毛。
晏伽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小狼朝自己挥来的爪子,飞快地蹂躏几下肉垫,另一手两指抵住对方额头:“将军。”
顾年遐两眼不服地看着他。
“瞪什么瞪?你输了。”晏伽将小狼拉进怀里,捧在胸前揉了揉,“真暖和。”
顾年遐只觉得爪子上的肉垫被晏伽揉得发烫,假意抗拒了几下便乖乖贴上去,在他怀中打滚。
“我睡了多久?”晏伽问。
顾年遐想了想:“没多久,才五六个时辰吧,不着急的,你再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