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晏伽没有直接答她,而是说:“乐仙师,弟子还没对您这几月的教诲说句谢谢。”
乐佚游笑道:“那倒无妨,你是个有天赋的好孩子,我只是给你指条路,之后要如何走全凭你自己,至少不再像从前一样没得选。”
晏伽艰难地撑起双腿,尚且九岁的年纪,身形还没有同龄人高大,肩膀也略显单薄,但是衣冠肃整、腰板挺直,虽然还说不上翩翩之风,却已经与他从前判若两人了。
他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三道礼,“弟子拜谢仙师。”
乐佚游静静地看着他,接着抬手抚了抚面前这个孩子的头顶。
“我……”接下来的话,晏伽张口说得有些艰难,“我想留下来。”
“嗯?”乐佚游顿住,“留下?”
晏伽点头:“我还是想做天下第一,做您的徒弟。就算不能飞升,我也想拜您为师。”
“那些不是考验,也不是玩笑话。”乐佚游道,“越陵山的掌门,唯有无尽的孤苦之路可走。”
“我知道。”晏伽很平静,“我想留下。”
“就算前路未卜、永远不得飞升,你也愿意留下?”
“愿意。”
乐佚游眼中终于升腾起一抹神采,她转过身,向漆黑一片的山房走去:“跟我来。”
她带着晏伽走进房中,随手挥亮了供桌上的灯烛,又落下一道结界。晏伽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手指聚起法力探向心口,居然从中取出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这是心莲。”乐佚游对他说,“我会带你进去,你什么都不用做,听凭心莲的声音,阿晏。”
那朵心莲慢慢张开了半掩的花瓣,晏伽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股法力猛地拽了进去。再睁开眼睛,他已经身处心莲巨大的瓣蕊之中,四面甚至能看清花瓣上淡青的脉络。
他起身好奇地凑向前,端详起那层层叠叠的莲花瓣,青色的纹路在其中缓慢蠕动,就如同这朵莲花的精血一般,奇异非常。
“小家伙,我好看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晏伽一跳,他四下看了看,很快就确信是这朵花在和自己讲话。
“很聪明的小家伙,怪不得阿游喜欢你。”心莲的声音仿若一个青葱少女,笑嘻嘻的,“哦,对了,还有那个小子,也很受阿游的待见。”
晏伽没说话,还在思索着心莲会问自己些什么,就又听见那声音:“我看得到你的心,小家伙,真的是好干净一颗心……不过,为什么这样空呢?”
“我的心不空。”晏伽反驳她,“我一直这样,没觉得哪里是空的。”
“你想做天下第一?”心莲道,“很想很想,想得无法压制,这是你唯一的执念了,小家伙。”
“想。”晏伽毫不犹豫道,“以前我想活下去,现在我就是想做天下第一。”
“很好的小家伙,很有志气。”心莲笑起来,“好干净,真的好干净。”
晏伽不明白她为何一直说自己的心是空的,又为何说它干净,他只是执着地想着那一个念头,要成为天下第一的那个人。
心莲这时却叹了口气:“不过人心是不知足的,我希望你心里永远是这样想的,小家伙。去吧,我已经看清你的心了。”
晏伽疑惑:“你只问这些吗?”
但是心莲没有回答,他最后只听到耳边传来叹息一般的声音:“愿你永葆这赤子之心,小家伙,这样剔透的心性,我已经数千年没有见过了……”
“若决定要走下去,万望你不惧来路的凄风冷雨。黑夜难行,但是不要怕,会有人为你挈灯秉烛,那是能够填满你心中空荡的火,不要抗拒它。”
“……”
“阿晏?”
晏伽陡然回神,思绪被乐佚游的剑穗吸引过去,“师尊,我刚才走神了。”
“今日不练剑了,你下山找惟竹他们去玩吧。”乐佚游收剑入鞘,看上去竟是比他还要如释重负,“可累死我了,等下找个地方喝酒去。”
晏伽站起来,磨磨蹭蹭半晌没走,凑过去扒着乐佚游的袖子问:“师尊,我的剑呢?”
“在你手上。”乐佚游道,“怎么了?”
“不是说这把,您前两天和臧长老闲谈,不是说要送我把剑吗?”
乐佚游叹气:“你怎么偷听的本事愈发长进了?急什么,等时机到了我自会给你,去吧。”
晏伽别的不论,就是脸皮极厚,看上什么张口就要,但凡是好的都被他先挑了个遍。旁人争又争不过、打也打不赢他,只得退而求其次。
不过晏伽的确厉害得让众人心服口服,拜师礼之后不过月余,修为便突飞猛进,整日跟着乐佚游在窈竹峰上修炼,每每回去都已经是深夜了。望舒水榭深处有乐佚游为他单单辟的一处山塘静室,幽静隐蔽,很适合一个人静修。
原本这个时辰众弟子都在用饭,回去的时候水榭并没有多少人,晏伽也并不是很想碰见那些同门。左右他和旁人相处得不算很好,一个人待着也习惯了。
转过一处拱门,他正要穿过院子往山塘去,忽然听到一墙之隔传来几人的闲谈声。说话的人他并不认识,但是语气里那股子戏谑,他还是很熟悉的。
“你说掌门新选出的那个亲传啊。”那个声音不屑地笑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我反正是不服他。”
“就是。”从边上又传来另一道笑声,“也不看看他那个样子,粗鄙刻薄、没有教养,想做什么全凭自己的性子,说出去都丢我们越陵山的脸。”
晏伽脚步顿住,右手握成拳在身侧捏了捏,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第106章 吾与越陵猫猫孰美
晏伽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嚼舌之语,起初他不爱理,也很不屑这种背后议论的小人。不过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同门见他性子孤傲,也有意疏远,即便是对他首徒之位没什么异议的,也大多觉得这个人不好相与。
他是这样对乐佚游说的:“我也不稀罕他们喜欢我。”
乐佚游打趣他:“你非要把话说得这么满?万一哪天你碰到了很喜欢的人,可是要后悔死的。”
晏伽:“我也不稀罕喜欢别人。”
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一群不喜欢、也不认识的人而郁闷,但是心中不可避免地还是有些不高兴。
晏伽绕了另外一条路回到山塘,依旧是冷冷清清的,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找他。
不过这种冷清很快就被打破,听到外面赶集一般的吵闹声时,晏伽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丘屏不满的抱怨由远及近:“他都不来找我们玩,我们凭什么来看他?”
“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玩吗?”这是林惟竹的声音,“师兄你心眼儿忒窄,当心早早长满皱纹。”
“你才长皱纹!”
晏伽深吸一口气,就看到门被人一把推开,几个人毫不客气地踏进来:“晏伽!”
“我这儿家徒四壁的,没得东西可给你们抢。”晏伽说,“而且我在睡觉。”
林惟竹走过来,叉腰看着他:“睡什么睡啊,我们出去玩儿吧,晏伽师兄!”
晏伽还是没有习惯这些人忽然和自己以师兄弟姐妹相称,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去哪里?”
“金陵城。”林惟竹说,“我师父要过去拜访朋友,我跟着一起,苏师兄和丘师兄他们也都去。”
晏伽靠回床榻上:“不去,我还要修炼呢。”
苏获也劝林惟竹:“算了,小竹,掌门首徒与我们不同,总要更严苛些。”
林惟竹有些失望,却只能点头:“好吧,那我们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的。”
晏伽最多也就去幽篁镇转转,并且每月只勉强能挤出三四个时辰,松快松快筋骨,再躺下好好睡一觉,就并不剩多久了。
他不能松懈,十岁之前他从没有好好锤炼过自己的根骨,已经比其他人落下了许多,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得过且过,那被人戳脊梁骨也只能说活该。
几天前,晏伽从林惟竹口中知道了“仙盟大会”为何物,按例是隔两年一举办,明年的东道主又是轮到越陵山,他作为首徒,必然要在盟会上展露身手。
这也是仙道翘首以盼了许久的——乐仙师究竟收了一个什么货色的徒弟?仙道都在盛传的出身卑贱的野小子,到底如何能胜过那些家道渊博的名门子弟?
晏伽私下也问了乐佚游一些,但是对方只叫他不要放在心上,言说修行本就讲求个水到渠成,也不必执着于一日千里,细水长流反倒是最好的。
乐佚游反过来劝他多出去走走,与同门玩到一起去,这才是孩子。
不过幽篁镇也很好,是晏伽长这么大第一次好好停下来观赏过的城镇。这里的烟火气让他喜欢,想着如果以后学有所成,不那么忙的时候,或许能时不时下山住一住。
他仍是照常去乐佚游那里修炼,往返于窈竹峰和山塘之间,路上遇到同门也不怎么打招呼。那个曾经在选试上帮过他的万留风,每回倒会笑吟吟地招呼他,大概是同为受到排挤的异类,同病相怜罢了。
即便在这种天才之地,也有着嫉妒和偏见,且比一般人更甚。
林惟竹跟着浮俶长老回来已经是三月后了,晏伽没觉得过去多久,但那日偏偏是林惟竹说他额前头发长了些,该修剪了。
晏伽不懂得打扮捯饬自己,任由林惟竹把自己拉去苏获的师父霁苍长老那里,如同捏面团一样揉搓了一番,最后被推到铜镜前,看着里面焕然一新的少年,呆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穿衣梳头这些他向来不关心,也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任何感触,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到。
但是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干净、齐整,不再瘦骨嶙峋和脏兮兮的,被人投以鄙夷的眼神。至此晏伽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用那种看路边野狗一样的目光看自己了,即便来者不善,也大多是忌惮他的身份和修为。
乐佚游总叫他“漂亮的孩子”,晏伽之前对此很不认同,他觉得自己不漂亮,这和自己挨不上边。
可是他现在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丑。
霁苍长老从身后弯下腰,拍拍晏伽的肩膀:“掌门总说你生得骨相好看,果真是如此,只是仔细将养几月,就已经这样俊俏了。”
丘屏很不服气道:“男子讲求好看有什么用?他这么矮,像个土萝卜,还不如我呢!”
一语成谶,随后的几月,晏伽忽然抽了条一般窜起个子来,很快就比大他三岁的丘屏高了半个头,本来瘦得挂不住肉的脸颊也圆润了些许,整个人看上去真有那么些温润公子的意味。
丘屏深受打击,一连着半月不愿看见晏伽。然而晏伽骨子里顽劣至极,压根不温润,知晓缘由后,天天孔雀开屏一般穿着乐佚游给买的衣裳到丘屏面前晃,还要故意大喊:“师兄!你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
丘屏叫他滚。
自己就不该对那个面黄肌瘦、一脸菜色的阴郁可怜矮豆芽心软!
不久之后,晏伽发现丘屏居然在偷偷吃鸡蛋,要知道从前他可是最讨厌鸡蛋腥味的。晏伽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有些刺伤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师兄,于心不忍。
于是他搜罗了满满一筐鸡蛋,跑到丘屏门外,嚷嚷得人尽皆知:“对不起师兄,我来给你送鸡蛋了!你多吃些,以后一定能长得比我高!”
丘屏忍无可忍,冲出门和他扭打在一起。
最后晏伽被臧长老逼着学了几日的仪态,只觉得腰酸脖子痛,不过走路姿势确实好看了不少。乐佚游出去了半月,回来听说晏伽又闯祸挨罚了,笑得前仰后合,直夸他有本事惹了臧长老一次又一次。
“明日跟我去个地方。”乐佚游笑完,又对他说,“收拾些衣裳行囊,这次要出远门。”
晏伽心情很好,他还从来没有在不疲于奔命的情况下出过远门,全当这趟是出去玩了,兴冲冲地回去收拾好行礼,又跑去和林惟竹等人炫耀:“师尊要带我出去了!”
“去西北大漠?”林惟竹一下子羡慕起来,觉得连金陵城也索然无味了,“我都没去过呢。”
苏获也难得开口:“我也没去过,听说景色与我们这里大不相同。”
晏伽道:“我到时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能给你们带回来的。”
林惟竹就笑:“谢谢师兄!”
这次乐佚游只带了晏伽一个人,两人御剑西去,在一处叫长明镇的小镇上落脚。乐佚游站在镇子外,问晏伽:“想吃什么?”
晏伽沿街转了转,指着一处面摊:“我想吃那个。”
那面摊倒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只是晏伽几乎没吃过面,想尝一尝鲜罢了。他坐在那里要了碗鸡丝香油面,端上来之后,只见那鸡丝雪白,一根根细致分明,晏伽还以为是葱白,挑进嘴里才觉出一股鲜甜攻占了舌尖,香得他有些恍惚。
乐佚游看着他狼吞虎咽,连汤都喝干净了,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