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因为你也知道……你活不了多久了!哪怕那碎片被取出来,你自己的命自己最清楚……”混沌继续道,“就算你没有伤到心脉,就算你还有几百年可活,但那魔族尚有千年万年的寿元,对吧?旁人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出来……你在恨,你在遗憾!你恨自己为什么生来是人族,为什么不能陪他再久一点……你也在害怕,几千年就已经足够他将你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还小、还年轻,少年的誓言都作不得数,他往后会遇到更多的人,你怕他在漫漫岁月中忘了你,怕他爱上别人!”
“为什么不接受我呢?我给你比魔族还长的寿命,这对你我都好……”
晏伽眼底的厌恶不加掩藏,一把捏碎了那还在喋喋不休的混沌:“有没有人说过,你们真的很话多?”
耳边仍是一片潺潺水声,以及船头两人的轻语。但是唯有混沌刚才那番话,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两人在路上走走停停半月,方到了越陵山。晏伽觉得自己的身体休养得差不多,脸色不再那么差的时候,才在幽篁镇外的烟波渡下了船,带着顾年遐一同上山。
整座越陵山如今都知道晏伽回来了,挤在拜月顶上几乎水泄不通。晏伽一袭黛青色流云衫堪堪披身,坐在天青堂里喝茶,笑得毫不收敛,一如从前那般大摇大摆:“哎呀,我可真是古往今来受到如此爱戴的掌门第一人啊。”
林惟竹立刻说风凉话:“师兄,这些弟子为了看你可都是逃学来的,玄鉴堂里都没人了。你且等着吧,看臧长老不收拾你。”
晏伽喝了口茶:“臧长老如今脾气好多了吧?我怕什么?难不成她还要门规伺候我吗,哈哈哈……”
“晏伽!!”
门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吼,连茶杯都震了三震。晏伽眼睛猝然瞪大,忙不迭地从主位上滚了下来,吓得魂都飞了一半:“臧长老?您老来得这么快?!”
臧琼云进门不由分说便朝他甩了一捆竹简,晏伽熟练地躲开,将竹简接在手里掂了掂:“臧长老,好歹给我一个面子,真的一上来就用门规砸我啊?”
他对着臧琼云向来是嬉皮笑脸这一套,反正现在对方也不可能再给自己上门规了。
臧琼云依旧穿得一丝不苟,连发髻也梳得端正极了,可惜一看到晏伽,她便哪里都气不顺:“一回来便闹得山门上下鸡犬不宁的,听学修炼都丢开了,你好大的阵仗!简直丢人现眼!”
“您老刚出关,可别气着了。”晏伽说着就要遁走,“我就不在您跟前讨嫌了,告辞告辞。”
臧琼云一抬佩剑拦住他:“急什么?我还没问你话。听说你将一个魔族带上山来了,眼下人在何处?”
晏伽看向林惟竹,后者急忙摆手撇清干系,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我让他待在山塘了。”晏伽说,“那儿偏僻无人,他不会乱走的。”
“三年前,顾氏一头白狼以一己之力宣战整个仙盟,将越陵山搅得天翻地覆,竟还惹得顾氏族长与大祭司亲自来要人。后来怀钧不准旁人插手此事,便也没下文了。”臧琼云道,“就是他吗?”
“毕竟是顾氏的少主、如今的顾氏族长,既然来了越陵山,自然要以贵客之礼相待。”晏伽也正经了些,“从前山塘是我的住处,让他暂住也算合适。”
臧琼云面色缓了三分,似乎也懒得和他计较太多,只道:“怀钧还没回来,这些天都没有消息,你这个做师父的也不过问?”
“他有些私事,我也不好插手。”晏伽道,“不过钧儿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想必不会以一己之私误事。”
他将竹简丢还给臧琼云,退后行了个拜见礼:“弟子先回去了。”
方才喝茶的时候,晏伽已经听林惟竹说过,这几日不周山方向似乎有些不寻常的躁动,她的天眼看不出太多异状,和苏获一起将此事呈告臧琼云之后,几人又一同去了趟青崖口,全然无所获。
看似弦无双又回到了暗处,越陵山危机四伏。但晏伽却不着急,甚至还有些好整以暇,仿佛全然未嗅到即将逼近的危机一般。
顾年遐坐在山塘的院子里,望着头顶的秋海棠出神。一片花瓣落到他鼻尖,顾年遐小心地吸了吸鼻子,没有动弹。
晏伽踏入院门便看到这幅光景,顾年遐的头顶还戴着自己给编的花环,可惜已经干枯得看不出原本的金黄色泽。他心里忽然变得湿漉漉的,过去拈走了顾年遐鼻子上的落花,说道:“把这个摘了吧,我再给你编一个。”
花死得太快了,从枝头折下来不过几个时辰就开始打蔫儿,晏伽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让它多留上一时片刻,毕竟这世上一切总要走向枯槁。
“这个我要留着的。”顾年遐将摘下来的花环放到腿上,牵起晏伽的手,“刚才你那个伤了腿的师兄和个子很高的姐姐来看你,你不在,就和我说了几句。”
“说什么了?”晏伽捻着他的手指,问道。
顾年遐道:“问我你醒来之后过得怎样,不过你师兄都不怎么说话,只是走的时候跟我说,叫你不要整天念叨他的腿了,和你没有关系。”
晏伽却摇头:“我是问你——有没有对我师姐他们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顾年遐愣了愣,随即笑着扣住他的手,凑过去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听得晏伽露出满意的神色,亲了亲他的耳朵,抱起来往屋里去了。
很少有人往山塘这边来,从前丘屏等人年纪小不懂,总是往这里跑着玩,还被臧长老训斥了几次,便很少再来叨扰了。晏伽数年的首徒时光皆在山塘中度过,即便后来做了掌门,他还是常常过来躲清静。
到了晚上,山路各处都点了以法力供养的天灯,巡山弟子御剑飞过之处,明灯一盏盏亮起,自远处天际向下看,如同玉带银河般璀璨,映得明月几乎失色。
山塘小屋内,床榻上乱糟糟一片,青的白的衣裳丢得各处都是。晏伽拍了拍怀里软软的一团小狼,看着窗外漫天的灯火:“还累不累?带你去看灯。”
顾年遐坐起来,尾巴晃晃:“好啊,我们走吧。”
两人换了衣裳,到山路上散步。顾年遐望着沿路的天灯,那些悬浮在半空的灯盏犹如碎星点点,他伸手触及跳动着的焰心也不觉灼热,只是有种微微的暖意。
“你知道越陵山晚上为何要点起这些灯吗?”晏伽问他。
顾年遐摇头:“怕看不清路吗?但你们不是有化焰符就够了?”
晏伽指指那些灯,说道:“我们会寄托于人死后有魂魄归来,越陵山历代战死的同袍不计其数,或许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若是遇见没有月光的晚上,便由这些灯为他们引路。”
“魂魄?和我们见过的红煞白煞一样吗?”
“不一样,那是人死后的怨念所化,但据说魂魄是至初至纯、无形无体之物。无论神族、魔族还是人族都会有魂魄,那是我们本源和归途时的模样。”晏伽说,“魂魄不会伤人,我们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也会如何归去。”
顾年遐欣然道:“真好,原来就算是死了,魂魄也可以在一起的。”
晏伽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想到这上面来了,也没指正他,只是牵了牵顾年遐的衣带,说道:“陪我去一趟祭仙堂吧,年年。”
祭仙堂里新点的香还未燃尽,晏伽拿着扫帚扑了扑供台上的灰,摆正乐佚游等人的一众牌位后,从中取出了原本属于弦无双的那一枚,认真端看了良久,忽然抬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顾年遐就坐在蒲垫上,静静看着他将那牌位砸得粉碎,然后拿畚箕尽数收起来,快步端出了祭仙堂,朝着路边随手一泼,碎木屑撒得到处都是。
晏伽仿佛还不解气,发泄一般踩了几十脚,彻底将那牌位碾成了一滩烂泥。
“混账。”他喃喃道,“上一次来就该如此的,我还存什么侥幸,以为他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悖逆祸乱。”
他彻底失望了,如今再回想起那个众人交口称赞的师兄,曾是何等的少年恣意、胸怀坦荡,却是一手促成今日种种的罪魁祸首。
或许乐佚游告诉过他,人心如长河,但也不只是如此。
人心应似长夜,晦暗如斯,却不堪直视。
【作者有话说】
阿晏看起来很拽,其实是个纯情到不行的小孩儿,最开始发现年年好像喜欢自己的时候,那种被初恋击中的小鹿乱撞,立马就“我不管你只能跟我一个人天下第一最最最最好!”了,啧啧啧*(ˊˋ*)*
要是师尊还活着,估计要起哄“哟哟哟哟哟我们阿晏怎么不好意思了哟哟哟哟哟XD~”(师尊对不起把你写ooc了,您大人有大量)
第122章 春水春池满
甘氏兄妹被安顿在了越陵山,居处隐秘,还有晏伽亲手布下的阵法,旁人难以近前。不过这两人也十分耐得住寂寞,大概是在神殿中几十年都熬过去了,这些日子也不算什么。
晏伽回越陵山的第五天傍晚,甘令闻和甘令望来山塘叩访他,倒是这一月来头次出门。
“你们派一个人说话。”晏伽未雨绸缪道,“我脑袋疼,两张嘴叽叽喳喳的,我死得更快。”
“那位徐宗主前日来了信,说金陵城学宫一事已查明,那六名学宫祭酒便是神殿其余六位使司。自学宫中搜出的祭酒往来书信,皆有神殿使司的仙印。”甘令闻道,“至于云锦城那边,据说城防使正在命人开凿冰墙,并且在城中大肆宣扬狼王之佑的说法,诱使费氏精锐弟子召引仙宠,不过此事已经被费城主按下了,眼下两方正在对峙。”
“此事我也听说了。”晏伽道,“费轻舟骨头硬得很,不会让步,云锦城那边暂且无须担心。”
甘令望:“还有,晏仙师,你胸口断剑碎片的摘取之法,我们已经有眉目了,不过还需一个人帮忙?”
顾年遐立即问:“谁?我吗?”
甘令望摇头:“是晏仙师的那位林师妹,她身承五眼天尊之位,在剔除碎片时,须得她从旁以天眼明视那枚碎片在经脉中的走向,我们才好用内力将其剥出,否则此事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那有了天眼呢?”顾年遐追问,“有几成把握?”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八成。”
“剩下两成呢?”顾年遐十分不死心,“还能想想办法吗?剩下两成,我能不能帮什么忙?”
“狼王殿下,在下说句不好听的,”甘令闻叹气,“你帮不上什么忙。”
顾年遐的尾巴垂下去了,他失落地“哦”了一声,坐回椅子上,眉间一片愁云。
其实这话说得也很明白,胜算颇大,那两成的凶险几乎可以不计。但顾年遐只在意这两成,哪怕是一成不到,他也会担心。
“另外还需一些制麻沸散的药草,稍后我写下方子,狼王殿下倒是可以去按方抓药。”甘令望见他忧心忡忡,便又道,“药材熬煮须严格按照时辰与火候,那位唐嶷长老精于此道,你可以问他。”
晏伽捏了颗梅子干丢进嘴里,满不在乎:“我命硬,死了多少回都死不成,别怕。”
一旦林惟竹知道此事,苏获和丘屏、凌绡那里就都瞒不住了,晏伽只觉得自己立刻成了一尊岌岌可危的泥菩萨,被勒令安分在山塘养伤,不准再胡来硬干。
“我不服。”晏伽终于忍不住抗议,“你们不让我出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你该庆幸钧儿现在还不知道。”苏获难得如此阴阳怪气,“否则你会被一天灌十碗药。”
晏伽随口问:“他到底做什么去了?连个信也没往回捎吗?”
苏获摇头:“当时他和你们同行,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先前那位桑掌门在越陵山时,钧儿倒是日日和他在一起。”
不过很快怀钧就赶了回来,晏伽一见他,便看出那股子掩不住的失魂落魄劲儿,忍不住问:“人追上了吗?”
怀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走到一旁坐下,整个人颓靡不已。
“你不会挨他打了吧?”晏伽试探着问,“那小子能打得过你啊?”
怀钧叹气:“没有,师父,是我放他走的。”
他说完沉寂了良久,又喃喃补了一句:“他走了,师父。”
怀钧当时的确追上了桑岱,只是对方心绪未平,说什么也不肯随他回去。后来桑岱也算是无所顾忌了,带着怀钧回了一趟不留行的山门,将一切尽数告知了他。
桑岱原本只是个在摸金盟中打杂的小弟,向来胸无大志,为一口饭吃也就忍了。后来那伙盗墓贼不知从哪听说不留行的山门下有一处大墓,只要能摸走一点,后半生便衣食无忧了。
但他们起初并不敢贸然对不留行出手,毕竟这个隐居山中的门派看上去也有几分深不可测,于是就先派桑岱前去假意拜师,再暗度陈仓,慢慢摸清山门的实力。
桑岱虽说十分不情愿,却也被刀架在脖子上逼着去了。他到了不留行之后,那位老掌门非要说他有先天根骨奇缘,一口咬定他就是山门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一定要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
于是桑岱只能无奈天天被逼着晨起练剑,即便赖床也要被拎起来,逐渐便忘了卧底在此的本业。没想到不过月余,他竟然真的结了丹,并被老掌门收为亲传,寄予厚望。
“他学成之后,把自个儿山门给屠了?”晏伽难以置信道。
怀钧摇头:“不,他卧底数月,半点消息都没打探出来。但摸金盟的人却自行摸清了不留行的老底,发现整座山门无一例外竟全是庸才,包括老掌门自己也是,即便结了丹,也不比没有修为的凡人强到哪里去。某天桑岱从外面挑水回来,才发现山门已经被尽数屠净,老掌门唯一留给他的,就是那把‘不留行’剑。”
所以桑岱自那以后便无时无刻不在愧悔,这几月里他早已将不留行当做自己的师门,也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意识到凶险。曾经的那些同伙无一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极恶之徒,他若是早些示警,也不至于害死满门的人命。
直到在东湖城被那群盗墓贼撞破,他才彻底被扯回了自己的愧疚之中,重新变回了那个唯利是图、人人唾弃的小贼。
晏伽也拿这事为难,毕竟小孩子的事,他怎么琢磨得透怀钧是如何想的?于是只能安慰道:“天涯何处……不对,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总会再见的,况且这世上大多都是萍水相逢之人,旧友分别,挂怀在所难免,倒不必形成执念。”
怀钧思索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对晏伽说:“师父,若长此以往,他还是这样没出息地被困在过去,干脆我便将他关起来,直到他自己想明白为止。”
“等一下!”晏伽瞠目结舌,悚然地看着怀钧,“谁教你要把人关起来的?没人喜欢被关起来不见天日,不信你问年年——要是我日日将他锁在屋中不准见旁人,他会好受吗?”
顾年遐摇摇尾巴,双眸微亮:“好呀,我愿意被你关起来,几百年都可以……”
晏伽急忙捂住他的嘴:“算了,年年,你先别说话。”
“不管他了,师父,我听林师叔说了你的伤。”怀钧说,“如何了?神殿那两个人究竟可不可靠?”
“你师祖信他们,那便无事。”晏伽说,“就算不成,越陵山不还有你吗?”
“师父!”怀钧拔高声音,“您别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