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他自幼见母亲沉眠,师父为此忙碌多年不说,自己寻药求方也皆是无用之功。虽不至于心灰意冷,但难免想到此事就感茫然无措,眼下乍见希望,难免喜不自胜。
九方子鸣不明所以,见他面容上流露喜色,不禁纳闷道:“你还有没有人性,这样悲惨的事,你在高兴什么?”
水无尘虽不知任逸绝在高兴什么,但毕竟说得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心下也感不喜,不由得微微蹙眉。
众人当中,只有千雪浪知晓他是为他母亲欢喜高兴,因此难以自制,对着他微微摇头。
任逸绝笑意方止,瞧着眼前凄凉的坟茔,心中也颇感歉意,缓缓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欢喜如今有了线索,等到查出真凶,想来众人也能瞑目。”
九方子鸣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众人一道烧了许多纸钱,又上过香,将鲜花瓜果都各自摆上后,正要起身回去,九方子鸣忽然道:“他们真的听得见吗?”
水无尘一怔。
九方子鸣瞧见她的脸色,急忙摆摆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九方子鸣在家中因年纪小,天资高,又生得讨喜,颇为受宠,从来也没怎样考虑过别人的想法,更不像九方师玄那般心思细腻,可本心倒不算坏。
这连日来他被任逸绝所骗,又亲眼见到水无尘本人,意外得知这件六十多年前的旧事,发现世间的人与事与自己本以为的大有不同,许多想法转瞬间变了不少,不自觉伤感起来。
“我只是想,都这样久了,他们只怕也等累了,假使当真耿耿于怀不肯转生,徘徊在这片断垣废园之中,游荡墟墓,难道又真的好么?”九方子鸣想了想,忽又道,“不过,眼下知道有幕后凶手了,他们要是真的还在,那咱们想个办法沟通魂灵,那岂不是立刻能找出凶手来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脸色煞白,伸手掩住了嘴巴,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说出了什么。
这拘魂慑神之术,倒不是没有,不过往往是妖道邪法,为世人所不容,想也知道人鬼殊途,强行打破两界之隔,必遭天谴。
曾有魔修拘千人生魂练法,已为人不耻,后来魔祸中又出了魔奴这操控之术,更添众人怒火,因此正道之中人人对此类似的术法格外唾弃厌恶,绝不相容。
九方子鸣脸色铁青,一时噤若寒蝉,不再说话了。
不过这句话倒提醒了水无尘,她忽道:“这叫我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情况奇怪,大火又将什么都烧得差不多了,几乎没什么线索。众人不见浮蝶蜕在我身上,只以为是叫大火一块儿烧没了。”
“我那时被囚于刑台之上,夜间有个叫做白眉童的邪道中人悄悄潜来,问我到底发生什么,见我也一无所知,于是愤愤不平地对我说是浮蝶蜕绝不会因火而焚,定是正道中人为了浮蝶蜕,不但害死他那五兄弟,还连带着把太叔生一起杀了。”
九方子鸣不快:“他将正道中人想得如他们邪道之人一般丑恶吗!”
水无尘沉吟道:“白眉童擅炼丹,其道邪诡奇异,据说常用人血浇灌药草,尸肉作为培土之用,结交了不少同好的邪道中人。其中就有一人叫做骨伶仃,擅招魂御尸,为世人所不耻,因此隐居深山,少有外出,说不准白眉童曾请他帮过忙。”
这许多年前的一人,水无尘竟还能记得这般清楚,显然这许多年来将线索一一理过。
不过夫妻二人最终没有找上白眉童,了解具体的情况。
一来是水无尘的身份尴尬,要是以半魔之身与这些魔修邪道混在一处,再利用拘魂邪术打扰死者安宁,只怕有理也是无理。
二来九方策毕竟还是九方门人,即便他愿意,水无尘也不想爱郎为了自己,去沾惹这些污秽是非,平白惹得一身腥,到时候成了他人手中的把柄。
三来水无尘心中盼望着白眉童不管是兄弟情谊出头还是为着浮蝶蜕,一旦真问出什么来,想来会公布天下或是主动找上他们夫妻帮忙。再不然,一旦白眉童找到浮蝶蜕,他们夫妻也可借机追上浮蝶蜕这条线索。
可这几十年来,白眉童始终没什么动静,水无尘也渐渐将此人忘在了脑后。
任逸绝淡淡一笑:“二位有名声要顾,正赶上我与玉人这两个外人来此,倒省下麻烦了。这位白眉童不知住在什么地方,我与玉人去会上一会。”
他倒不为招魂,而是觉得白眉童既与五怪人熟识,极有可能见过那位黑衣骷髅。
九方子鸣小心翼翼地窥探众人表情,见没人在意他方才的话,这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第67章 牙酸齿冷
两人是初来岱海,白眉童所居又甚是荒僻,水无尘便随手取了根树枝在地上描绘地形图。
水无尘虽久居小筑之中,但整个岱海于她脑海之中清晰无比,不一会儿就将大致的道路城镇,山川河流标出,她最后轻轻一点,树枝戳入荒山之中。
“白眉童就住在这座鬼哭山里,他培育了许多诡异的花草,到了那里,想必你们一眼就能认出。”
九方子鸣瞧得目瞪口呆,千雪浪与任逸绝并不理会这少见多怪的年轻人,只与水无尘道别后就踏上了行程。
二人飞于高天之上,白云环绕,脚下山川绵延似盘,城池错落如棋,其状与水无尘所画分毫不差。
这位无尘姑娘非但宅心仁厚,还如此聪颖过人。初见时玉人难得婉转一番,待她纵然谈不上温柔关怀,也算得上是细心体贴……
想到此处,任逸绝忍不住去瞧千雪浪的脸:“玉人对无尘姑娘似乎很是特别。”
千雪浪不禁皱眉,想起水无尘昨夜戏弄之色,心想:“你们二人各自觉得我与对方更好,人心不足,难道就在此处?不论自己得到什么,总是更艳羡旁人一些。”
这几日来,任逸绝伤势虽已愈合不少,但如此远行,仍要仰赖千雪浪相助,因此他并没费什么劲儿,千雪浪却要一边带人飞行,一边观望山川。
他懒得理会,就随口回道:“你也想含冤六十一年?”
任逸绝一噎。
少了任逸绝在耳边唠叨,千雪浪总算能专心赶路,如此过去半日,二人分辨一阵,总算找到鬼哭山所在,缓缓降落其中。
这鬼哭山倒是实打实的边山荒郊,别说人烟,连树木都甚是稀少,四处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又一股黑雾隐约笼罩,甚是不祥。
千雪浪本要行动,想起任逸绝方才抱怨,又想到水无尘昨夜提醒,犹豫片刻,仍是问道:“你身体如何?吃得消吗?”
眼前茫茫黑雾,对千雪浪来讲并没什么,可对受伤的任逸绝而言,只怕不太好过。
其实仔细想想,自两人下山之后,一直奔波不停,可除去被匣中诛魔剑克制的那一次,任逸绝一直不曾示过弱,即便是救崔家弟子的时候,他利用自己为饵,也不曾有半分动摇。
任逸绝受宠若惊:“没事,倒劳玉人牵挂了,这点魔雾妖氛,我还不放在眼中。”
千雪浪瞧着他的神色,心想:“是了,无尘心细如发,往日宽容体恤我,并不曾说什么,只几句玩笑带过,却怕我伤了任逸绝的心,因此才特意提醒我要多多回应他。”
不过他素来冷情惯了,既已关怀过一句,也就作罢。
白眉童既修行邪法,黑雾最浓的地方必是他的居所,因此到了鬼哭山上只管望着浓雾之处走去就是。
两人疾驰了一阵,只见雾气越来越浓,这黑雾有意将二人笼罩其中,可才刚触到千雪浪就似被火烫着一般撤离开来,倒是悄悄蔓上任逸绝的衣摆。
任逸绝渐感脚步沉重,无奈道:“我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点小玩意也敢来招惹我。”
他捏诀一指腰间水玉,只见蓝盈盈的水光骤然一起,清灵之气大盛,四周黑雾一触这灵气,顿如水沸般翻涌不止,齐齐退去。
逼退黑雾后,任逸绝又道:“这黑雾好生凶猛,遇到活人就开始捕猎,要是本事稍小一些,只怕当场就中招了。如此看来,我们已到白眉童居所不远处了。”
千雪浪“嗯”了一声,两人继续前行。
又走了十余步,却见雾气之中忽然出现一条纤细苗条的人影,还戴着一顶模样奇异的花冠。
常人夸赞女子纤指如葱,腰肢似柳,往往是赞其婀娜多姿,这人影却当真四肢纤细如柳枝,上露着半张小小的瓜子脸,不住在雾气里摇曳舞动,轻盈似飞天,看着甚是癫狂妩媚,纵有怪异之处,仍不减勾魂摄魄,叫人心头为之一荡。
两人不由得停步。
奇怪的是,这人影既不接近,也不远离,只顾在雾中狂舞,不多时,雾中竟传来女子的嬉笑声,轻柔柔,意切切,回荡二人耳边。
千雪浪上前两步,将任逸绝护在身后,向着那人影走去,雾气被逐渐逼退,两人只觉眼前一花,朦胧之中竟有一张血盆大口向着两人扑来。
那口中恶香扑鼻,熏人头脑发昏,要是换做旁人,纵然不着这道,也难免神智恍惚,那顷刻之间,皮肉少不得被咬去一口。
任逸绝落在后头,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小心!”
千雪浪冷眼漠视,拔刀就斩,只听得任逸绝话音方落,又伴随一阵凄厉惨叫,只在片刻之间,那硕大血口就被千雪浪一分为二,直劈而下。
这下雾散声消,两人才看清原来身前是一株巨大的美女花。
这种花的形似一名戴着花冠的含羞女子,也叫含羞花,大多只有一掌大小,而眼前这株美女花,光是花朵就已有一人大小,整株花看起来更为巨大。方才张嘴咬向他们二人的则是花萼部分,同样也是那顶带在美女花头上的花冠。
这巨大的美女花被红鹭绞杀,顷刻间枯萎凋谢。
被切开的茎叶部分顿时涌出无数血肉来,其中甚至还有未消化干净的残肢脏腑,仿佛他们所杀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噢,我知晓了。”任逸绝蹲下身仔细观察,“白眉童先用这黑雾摄住误入者的心魂,再以这美女花诱之,误闯者神魂颠倒之下,自就成了这花的盘中餐。”
这美女花以血食饲之,不知道害了多少生灵的性命才长成眼下这般模样。
任逸绝站起身来,拍去手上泥土,微微笑道:“还好九方家的几位小弟子没跟着来,否则只怕耐不住脾气要冲进去杀人了。”
千雪浪甩去刀上血肉,不紧不慢地拿手帕擦过,这才归鞘,淡淡道:“这儿不对劲。”
“玉人所说的不对劲,一定是不对劲中的不对劲。”任逸绝忍不住贫嘴,“不知是哪里不对劲?”
千雪浪道:“花死了,人没出来。”
任逸绝脸上笑容微凝,顿时一变:“走!”
两人疾驰入内,路上还有许多奇花异草,感知生人气息,皆纷纷摇动身躯往前扑来,被千雪浪一一斩去,断口处涌出的不是鲜血碎肉就是残肢骨块。
随着植物变幻动作,几个死人的骷髅头骨竟也滚出来,一时间竟有十余个之多,最近的一颗骷髅还带着些许血皮肉沫,挂在脸上,模样甚是惨烈,看得人心下凄然。
任逸绝道:“从来只听人吃草,今日倒是见着一回草吃人。”
他口吻虽说着轻松,但心中暗暗想道:“难怪这白眉童躲到这荒僻山野来,想来是怕人寻仇。此番我们有求于他,倒没什么办法,不知等我们得了线索,玉人允不允我杀了这白眉童?即便他感念人情不允,我偷偷过来把人杀了就是,也不知白眉童本事如何?要是比我高得多,那可就没法子了。”
千雪浪淡淡道:“这般法子种出的药材,想必练出的也不是什么好药。”
随着花草枯萎,黑雾也渐渐消散,两人一来一回地说了两句话,就见着两三间屋子立在花草之中,门边生着苔藓,墙上卷着枯干的爬山虎,层层叠叠,倒像一条条上吊的绳索。
想来就是白眉童的住处了。
千雪浪一路斩去白眉童的无数花草,不知折损多少心血,纵然是个死人只怕也要从棺材里头跳出来了,白眉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这可不是一句涵养好能解决的事。
等两人走近了,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齿冷的咀嚼声在屋内不住响起,任逸绝退后一步:“屋内不知有什么陷阱,玉人小心。”
千雪浪没做回应,轻抛红鹭,径直奔门而去。
红鹭其势何等威猛,只听“砰”的一声,门板才被刀气波及,顿时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千雪浪抢先一步进到里头,却见屋内竟长着一株半人高的红花,花盘处露出森森利齿,不似人牙兽齿,倒像两排锋利的匕首,正在啃嚼一具小小的尸首。
鲜血顺着红花滴落,只是一路杀来血腥味极浓,谁也没觉出异常来
千雪浪原以为是个孩子,伸出手硬生生将红花拧了下来,那花盘并着半具残尸被他一起卸下,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两只断手,手上遍布皱纹,应是一名身形如幼童的老者。
他心下忽然明白过来:这人不是白眉童抓来的,就是白眉童。
“原来是个侏儒。”任逸绝走至身后,“人老身小,难怪人家叫他白眉童。”
千雪浪淡淡道:“这花吃了应没多长时间,咱们在外耽误了。”
任逸绝虽有心想白眉童死,但死在这个时间段,对方必然不是为民除害,而是做贼心虚:“来得倒巧,这下线索断了,咱们不妨到处搜搜,看白眉童死前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东西没有?”
“嗯。”
两人在屋中打量,只见白眉童这房子外头阴郁,里头更为阴沉,梁柱上爬满奇诡的藤蔓,发着幽绿的不祥之光,这屋中照明就靠此,再无明烛。
除去花草之外,四处都被药柜塞满,几十来样药瓶翻倒在地,显然经历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战斗,白眉童连反抗都没来得及,最多只撞了一下药柜。
想来是幕后黑手将白眉童的尸体喂给了这朵妖花毁尸灭迹,要是他们再来得慢点,只怕已吃得精光了。
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千雪浪将屋子简单搜索一番,仍是一无所获:“外头花草无碍,这人必定是白眉童迎进去的,他们果然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