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千雪浪淡淡道:“凶吉又有什么干系,你若要做一件事,容易成要去做,不容易成也要去做。”
“如此说来,又为何要卜卦呢?”任逸绝有意挤兑。
千雪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师父总是如此,他想卜就卜了,想弹琴便也弹琴,不愿意与人说话,就许多年不与人说一句话。”
天性自然,哪有比这更好的理由。
任逸绝无话可说,只好问道:“那令师嘱咐了你什么事?”
“我师父说,若我回来,倒也罢了,若我回不来,我没什么外物可留恋,你愿意住在这里也好,不住在这里也罢,都随你的意愿。只是我不愿别人动我的身体,你若收到消息,怎样都要来寻我,将我的剑与尸体带回去。”
这话其实说得没头没尾,任逸绝听得甚是古怪,心道:既有关生死,难道仇敌还会管你的尸体如何吗?若是与人决战,对手要一具尸首做什么呢?
他心念一转,蓦然明白过来,轻轻“啊”了一声:“原来令师是去参与当年的除魔之战么?”
数十年前,正邪两道曾有一场大战,若是那场大战,确实会有魔修偷窃正道人士的尸身用以修炼邪法。
“是啊。”千雪浪点了点头。
任逸绝想得顺畅,心中倒有十来个万全之策,不慎说漏嘴来:“若担忧魔修利用尸身,为什么不要人一把火将自己烧个干净?”
他此言残酷冷血至极,出口时连自己也不禁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瞧千雪浪的脸色。
任逸绝虽又恨,又气这冷冰冰的人,恨不得将他咬上许多口,可与他说话甚是放松,总难免说出许多自己本不该说出的话来。
“我也不知。”千雪浪摇摇头。
任逸绝忙变化话题:“剑在此处,我已瞧见,却不知道令师葬在何处?”
“我正要说到这里,你不要心焦。”千雪浪道,“旁人虽不能动,但却有一人例外。”
任逸绝立刻明白过来:“阁下想起的,想来就是此人吧。”
“不错,他是我师父的朋友,我师父虽有一些朋友,但与此人最是默契。”千雪浪道,“不过许是有些好得过头了,这位朋友竟对我师父情根深种。”
任逸绝:“……”
你们师徒二人倒也不必此处都这般相像。
“师父说,他若要讨,你便给他吧。”千雪浪道,“想来师父是觉得一具皮囊,左右无用,且聊以安慰。他与我师父同行,如今一生一死,伤心欲绝,告知我师父的遗言,又与我说道阻路长,莫要让师父奔波了。我想这就是讨要,于是允了他,便见师父最后一面,取了剑走,也就作罢。”
听到此处,任逸绝方才感觉出来,和天钧亦是无情之人。
这等风月情事,旖旎相思,只怕唯有他们师徒二人能说得如此置身事外,宛若寻常。
不过,如此无情,却又似多情了。
“不知令师留下什么遗言?”
逝者已矣,活人却还需个寄托,任逸绝不便多问这位朋友的消息,就往无关处引去。
“皆空空,百年千载尽无用。”千雪浪道,“师父第一次见我时,劝我回转红尘,说得便是这句话。”
任逸绝沉默片刻,要是寻常人说此遗言,他必定觉得这人心灰意懒至极,可是以徒弟观师,如和天钧这般修为的无情道人,他就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我那时想……”千雪浪忽然将声音放慢了,“那时想,师父也许是后悔了。”
任逸绝到底没能忍住:“啊?”
“怎么?”千雪浪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任逸绝一愣:“不……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阁下会想得如此正常……”
千雪浪微微蹙眉:“你真是无礼。”
任逸绝认同:“……是我无礼。”
“人死,当是什么模样的?”千雪浪瞧了他两眼,如云一般轻,倒也并不是想询问的意思,很快将目光又收回去,“我这一生从未品尝过死,不过想来是很不好受的,师父……却很快活。”
“我这一生,也未曾见过师父那样的笑,甜如蜜一般,好似他不是死了,是悟道了。”
快活得像悟道,这话恐怕也只有千雪浪说得出来。任逸绝不禁在心里摇头,不敢再说出来。
“至于他。”千雪浪顿了一顿,“倒似死了,后来,他总觉得是师父的兵刃不好,是有什么地方不尽心,他以为师父是担心我的安危才留下这句话来,便特意铸造了红鹭给我。”
任逸绝讶异道:“原来红鹭是这位……嗯……这位前辈所铸么?”
“不错。”千雪浪道,“问天也是他所铸。”
他虽没说“问天”是什么,但任逸绝已想到是屋内那把孤傲之剑,当真是人傲剑傲名傲。
“可是,问天未断。”千雪浪说,“原也怪不得它。”
任逸绝轻轻叹了口气:“此剑已失主人,又遭铸剑之人深恨,莫怪它大放悲声。”
其实话说到此处,任逸绝已猜出这位前辈到底是谁了,接连铸出“问天”与“红鹭”这两柄不世神兵,又有实力参与除魔大战且生还,世上又能有几人。
唯有一人,铸师未闻锋。
千雪浪见他神色有异,忽然问道:“你猜出来了,是吗?”
任逸绝略有些尴尬:“……若我说没有,是否显得不太诚恳?”
千雪浪静静注视着他。
“哎,是铸师未闻锋,对吗?”
千雪浪忽然一笑,这一笑却似冰雕,如雪琢,全无半点活气。
“一点不错,人果真是只惦念活人的。”
他倒没什么责怪之意,只是又肯定了一样早已心知肚明的道理。
任逸绝仿佛被人重锤了一拳,肚里泛酸,嘴中隐有苦意,他将千雪浪瞧了又瞧,忽觉得这般倒也不错。
若做了有情人,就太伤心了。
千雪浪又问:“你与未闻锋都一样,一样多情。就像现在,这与你实在是不相干的事,为什么要这样伤心?”
任逸绝立刻觉得这个人又可恨起来了。
第11章 清心克制
问的是同样的问题,问的也是同样的人。
可是这个问题,却不能如之前那般搪塞过去,任逸绝为自己相关之事所生的情意与为不相干而生的情意,自然是大有不同的。
到头来,仍要被开膛剖腹,取出一颗真心来看。
真是……让人不快。
任逸绝心头促狭之意忽起:“倘若我回答了玉人的问题,那玉人又有什么报答?”
果不其然,千雪浪眉头微蹙:“你为什么这样喊我?”
“这嘛。”任逸绝站起身来,在廊下踱步,并未走得太远,很快就转过身来看着千雪浪,“原因有三。”
“请说。”
千雪浪仍然端坐着,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阳光之下,他的眉眼如常,看起来一点也不羞愤,一点也不恼怒,衬得眼睛更清,肌肤更透,仿佛天然生成的一尊玉像。
任逸绝悠哉道:“一来,阁下生得貌美,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玉人一称,并不为过。”
千雪浪淡淡道:“貌美貌丑,我也不知,既你觉得我貌美,那便算是如此。其二呢?”
“其二,阁下心思剔透玲珑,君子如玉,光华自现,如玉之人,便称玉人。”
“是么?”千雪浪道,“你人倒好,我将你气成这样,你还夸我。其三呢?”
任逸绝脸上笑意一滞,又很快化作平常:“其三嘛,需知玉器需人雕琢,阁下既对在下有所问,那想来我便是雕琢阁下之人,既为我所雕,那称呼阁下一句玉人,又有何不可。”
千雪浪听到此处,觉得的确不无不可,便点了点头。
其实前两句倒还能用玩笑掩过,到这第三个理由,已是说得冒犯了。
任逸绝有心占这便宜,虽知千雪浪不会在意,但瞧他当真心若冰雪,不起波澜,又觉得甚是没滋没味,一时间有些许愧疚,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
倒是千雪浪忽道:“其实你这话,我师父也说过一样的,不过他倒不叫我这个。”
“哦?”任逸绝兴致一向去得快,来得也快,“那和道君叫玉人什么?”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再反驳:“他叫我小石人,不过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任逸绝不禁一笑,心道:“这位和道君倒是位刻薄雅士,可惜不能一见。”
不过转念又想,他师徒二人脾性一般,都是我行我素的无情之人,只怕见了,也是生气,一时间倒也没那么遗憾了。
千雪浪既已解惑,就不再介怀,又道:“至于报答……你又想要什么?”
他如今庇护任逸绝,不过是几个问题,任逸绝怎好去讨要什么报答,只是他常常叫千雪浪气得头昏脑涨,倘若老实告知,又觉得心里愤愤不平,因此有意为难罢了。
任逸绝瞧着千雪浪从容镇定的模样,实在又想叹气,又想微笑。
“我也不知,不如玉人来猜一猜?”
千雪浪道:“我这一生从没猜过别人的心意,想来猜得不准。”
他这话淡淡说来,虽无什么高高在上之意,但旁人听来,难免觉得他性子甚是孤傲清高。
纵然任逸绝与千雪浪已相识多日,心中仍耐不住冷笑一声。
“倘若猜错,再猜就是。”任逸绝道,“又有什么打紧。”
千雪浪想了一想:“你既也不知,想来你想要的,是自己也不曾拥有的。”
任逸绝道:“这话倒是说得不差,人性贪婪而不知珍惜,若得到手了,多半就不那么想了,也不觉得有先前那般好了。”
千雪浪道:“那你缺些什么?”
“这嘛……”任逸绝目光渐深,沉沉道,“只怕是玉人无法给的东西。”
千雪浪倒也不以为意,他身无长物,不能给的东西实在有太多,便又道:“如此说来,我不该去猜你想要什么,你想要的,我未必能有。我该去猜的是,我有什么值得打动你的东西。”
“那……玉人想到了吗?”任逸绝道。
千雪浪道:“我只想到这一点道理,可到底有什么值得打动你的东西,却还没想好。”
任逸绝又走了过来,这样坐在千雪浪的身边,瞧着他的脸。
千雪浪恍若不觉,仍静静地坐着,不紧不慢地说话,神色完全未变,全无半点不耐懊恼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