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眉郎
当——当——当——
中午十二点,钟声如期而至。
一只蘸水笔笔尖朝外,缓缓滑至桌沿,落地,啪嗒一声,骨碌碌几下滚远了。
此时万念俱灰的凤三刀并不知晓,就在同一座城内,就在她遥遥望着那座的老钟楼下,高大的银杏树吹落满地金黄。银杏树旁立着一棵较矮的红枫树。那红枫长得极好,树冠好似顶着一团红云缭绕,清风一过,便簌簌往下飘落精致的枫叶。红殷殷的枫叶和黄橙橙的银杏叶肆意交叠,在青色的地砖上共同画出一副孟冬图。
而红枫下,落木上,蹲着一位身着藏蓝色运动校服的男孩。
相隔数里,凤尧自然看不见男孩,也并不知晓他是她的忠实粉丝。
她并不知有人深深坚信着咸鱼侠的存在,坚信她笔下创造出的那个世界。
第44章 豪车接送
蹲在红枫下的男孩年龄不过十二, 还未曾“学会”以性别和相貌来判定一位漫画家的实力,也并不知道自己崇拜的漫画家正苦苦挣扎于灵感枯竭的深渊。
那男孩便是贺长生。
今日冬至,多数学校照例放半天假。中午放学后, 贺长生早早出了校门。他辞别同行的朋友,独自来到钟楼附近, 趁四下无人, 疾步走向其中一棵矮小却强壮的红枫树。
贺长生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小块松动的地砖,撬开后, 用双手刨开砖下松散的泥土。他只挖了浅浅的一层泥,就露出底下掩藏着的白色信封。信封是最普通的小号竖开信封, 上头没有地址落款, 也没有任何邮票。
这是一封只在收寄双方流传的私人信件。
见状,贺长生叹了一口气,眉眼耷拉下来, 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
这个信封还是他上周留下的, 这么看来星星并没有来取走新的信,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回信。这已经是近一个月来, 星星第二次失约了。
星星是贺长生交的笔友。两人年纪相仿, 都在毛春上小学, 只是学校不同, 生活圈也不相交, 从未见过面,却称得上是无话不谈的挚友。这是连他最亲近的爷爷都不曾知晓的小秘密。
对于贺长生这般年纪的小孩, 写信一词极为陌生。他们自小便习惯于通过各种电子设备和无线网络来联络朋友, 已经极少有人愿意结交笔友了,尤其是男孩子。
两人的相识算是一场有趣的意外。三年前,毛春城辖区内的七所小学联合举办了一场风筝大赛, 不少同学踊跃报名,贺长生便是其中一个。
在手巧的贺老汉的帮助下,贺长生亲手制作了一只以国画中的红腹锦鸡形象为蓝本的鸟形风筝。同学们准备的风筝多半采用时下流行的动漫形象,或是别具一格充满想象力的奇幻作品,当然也有不少人同样采用了鸟形的风筝,——但没有哪一个像贺长生的风筝这般充满文化韵味,好似刚从工笔花鸟图中飞出来的一般。
那红腹锦鸡七色俱全,光彩夺目,拖曳着一条如火焰般燃烧的长长尾羽,倏地一下乘风而起,宛若一只高贵的小小凤凰遨游天空,才一亮相便在放飞现场大放异彩。
贺长生骄傲极了,满心以为自己的风筝会是当天的头一份,不料他的风筝升至最高空时,却迎面对上了另一只“锦鸡”。
严格说来,那风筝描绘的应当是一只雌性锦鸡。雌性锦鸡身披不起眼的棕黄色羽毛,翅膀上点缀着黑色的横条斑纹,看起来十分不起眼,全然不像雄性那般华贵雍容。
那雌性锦鸡风筝虽然看起来并不如贺长生的好,但同样飞得又高又远。两只锦鸡在高空缠斗,从地上望去却似在比翼双飞,宛若一对神仙眷侣,引得在场众人纷纷赞叹围观。
贺长生原本还有些小情绪,气闷于对方撞了自己的脑洞,只是听见旁人的赞美很快就又开心起来。两个并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能想出类似的点子,连成品都十分配对,显然是极有缘分的。他忽然很想认识那个能和自己脑电波兼容的同学。
风筝大赛虽针对小学生展开,实则现场连同师生、家长在内也有数百人,能容纳如此多参与者的场地自然也是极大的。贺长生很难在这么多人里头找到他的“脑电波”小伙伴,最后无奈求助了双方老师。
后来几经周转,贺长生和星星终于联系上了。奇妙地是,俩人默契地并未添加任何线上联系方式,反而一致决定以笔会友,——大约是觉得只有通过这种古老而真诚的方式才能对得起这一场充满惊喜的意外吧。
传递信件的方式也很简单。贺长生和星星选定钟楼下的一棵红枫树作为信件中转站,此前两人传信的频率大约是每周一封。
然而最近一个月,贺长生意识到自己的笔友似乎有心事。星星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他在上一封信中,以无比感慨的口吻写道,若是世界上真的有咸鱼侠就好了。
咸鱼侠也是贺长生安利给星星的。星星一接触这部漫画便表现出十足的喜欢,很快就超越贺长生成为咸鱼侠的头号迷弟,经常会在信件末尾的落款处画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简笔画鱼头人。
贺长生误入芙蓉村,见识到“真人版”的咸鱼侠后就激动不已,一直惦记着要将这个重大好消息告知他的笔友,——尽管爷爷和“警察叔叔”们都告诫过他不许乱说那天发生的事情,但星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朋友分享,应该不算是泄密吧。
贺长生只希望能借着英雄偶像的力量鼓励星星振作精神。只可惜一连两封信都没能送出去。
星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贺长生拧着眉,仰头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屋檐楼房。
毛春城只是一座小小的城镇,却也拥有数十万人口。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搅入人海,就会变得微不足道,他的悲欢喜怒掀不起任何波澜。
贺长生起身,趿拉着鞋,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钟楼,打算去找自家爷爷。今天早上出家门时,妈妈特地叮嘱过他,放学后要将贺老汉带回家吃团圆饭。
非人办在毛春的办公室坐落于城中心一栋不起眼的老旧机关楼内,周围都是十分成熟的老小区,居民楼间开着几家价格低廉的小旅馆,都带着浓厚的上世纪招待所风格。自贺老汉从芙蓉村回来后就被直接拉到其中一家旅馆,名义上为调养,实际上是协助非人办调查芙蓉村祭一案。
也不知非人办是如何同贺老汉商量的,直接瞒过贺老汉的女儿女婿,如今唯有同样参与进事件里头的贺长生知道些许内幕。只是贺长生到底年纪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其中的种种缘故。
贺老汉只规规矩矩在旅馆里歇息了一天,到冬至日,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住下去。
“哪有这种道理的,不行,必须给我说清楚!”
贺老汉的一只大手紧紧钳住严粟的胳膊,那手看着干枯力气却很大。
“你们也不说我到底什么毛病,治又治不好,又不肯放我回去。说是要配合你们查案子,保护其他人,我老汉也配合了!今天可是冬至,冬至还不让回家吗?又不是真坐牢。我还得回家给我女儿一家烧菜呢!”
非人办派出的一行人都是外来者,并不清楚毛春对于冬节的看重,见状只得耐着性子安抚老人。
楼下,贺长生礼貌而略显拘谨地和前台阿姨打过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一推开房门便见到这么一幅场景。男孩只以为自家爷爷被这么多人欺负了,连忙冲上去,撸起袖子就要帮忙,被贺老汉的另一只手一把捞住。
严粟见状笑了笑。他眼珠一转,继而龇牙咧嘴,故意做出一副吃痛的模样,哄着贺老汉松了手,又亲自给老人端去热茶水。
他嬉笑道:“老先生消消气,也不要紧张。我们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更没有想要关着您,之前同你说的国家想要好好调查每一起特殊案件也不是在诓人。如今不仅是您,那日涉事的几位群众都得接受一定程度的问询和隔离呢。
只是想必您也知道,我们现在人才有限,很多事情也是头一次尝试,底下的人又年轻没经验,工作上难免有纰漏。针对您的情况,我们暂时也是束手无策。不过请您放心,上头已经请了大师出山,您的情况我们也递过去咨询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准确的消息。”
贺老汉狐疑地瞪了一眼严粟,态度倒是软和下来。他没接茶水,只是坐在凳子上,双手撑膝,略想了想,叹气道:“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实在是没什么好多说的。只一点,你们要拿我的符箓,那可是不行的,那是我偶然遇见的高人,我不认得,以后也认不得,你们就不要多打听了。既然这世上还有那么多高人,你们就别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贺长生听不懂大人之间的官司,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紧紧挨着贺老汉站在一旁。
严粟飞快地瞄了一眼贺老汉胸口露出一角的黄色三角符箓。许是符箓上的功效已过,初见时那种令人震颤的紫气消散不少,只是细看仍能感受到一股玄妙的韵致,直看得严粟眼热。
贺老汉猜测的没错,玄门确实眼馋他身上的三角符箓,更想早日寻见在背后援手的高人。只是正统行事有度,万万做不出强取豪夺的野蛮行径。
严粟比之贺老汉先前接触过的若干非人办工作人员要老练许多,被老人如此当面揭穿目的也不恼,依旧摆出一副“我是为了你好”的友方立场,转而谈起贺老汉自身的问题。
“虽说我们没能彻底搞明白您身上发生的事情,有几个点目前还是很清晰的,我觉得很有必要让您也了解了解。”
说着,严粟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贺长生。
贺老汉一顿,心知对方这是要说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便主动推搡自家孙儿去门外等候。
贺长生不满大人这般轻慢自己,但他人微言轻,最终无奈只得照做。
清场后,严粟随机换了一副表情,正色道:“据我所知,您今年七十三。我说话不好听,但您也清楚,这是个要紧关口。”
贺老汉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国人如此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圣贤孔子七十三离世,孟子八十四亡故,由此这两个数字又称为关口年纪。
严粟也跟着点头,道:“您到了关口年纪,身上的阳气自然比常人弱一些。这一回您魂魄离体,一来是因为身上的阳气压不住芙蓉村的灵场,二来是因为你关心则乱,魂魄完全是跟着您孙儿的魂魄走的。”
贺老汉顿时紧张起来,略起身探出半个身体,急忙问道:“对了,那我孙子会不会有事?你们能给生生检查检查吗?”
严粟赶忙将热茶捧到贺老汉手心,安抚道:“不要紧,小孩子离魂很正常,恢复得也快。只要魂魄没有损伤,后头好好养养,多晒晒太阳,很快就没事了。”
贺老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那一口气还未彻底松懈,又听那严粟说道:“不过您孙子确实有些古怪。我觉得,他的体质很特殊,可能和芙蓉村作乱的鬼物也有些牵扯。”
贺老汉两手猛颤,手中的茶水瞬时倾倒。
与此同时,墨观至细细吃完单人份的冬至大餐,正在收拾厨房。冬至昼短,明明午后才过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墨观至一边净手一边想着晚上的安排,才擦干水渍,就听得门铃再次响起。他略一挑眉,心想自己回到毛春这几日,果然是行程满满,连门铃都少有休假的时刻。
他前去应门。门一开,却是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这位短小的毛客人,身材敦实,圆头圆脑,尤其是一对黑漆漆的豆豆眼长得极有特色,小巧中带着些许潦草,一百分的精明中透出一万分的憨态。
原来是一只胖橘猫。
只见胖橘努力收紧小腹,坐得端端正正,仰着脑袋朝墨观至礼貌地嗷呜嗷呜乱叫一气,而后抬爪,像人似的指了指它身后的一辆……
儿童电动三轮摩托车,粉色碎花款。
墨观至脸上的笑容凝固。
第45章 梦中人
猫不是表情丰富的动物, 起码墨观至从未在一张猫脸上看见过如此明显的谄媚神色。他看一眼那辆儿童电动三轮摩托车,又看一眼搓着爪子期待地看着他的胖橘。
“呃……”
胖橘两眼放光。
“你要不要进来先吃点东西?”
听见吃东西的一刹那,胖橘的豆豆眼明显睁大了不少, 仿佛在问“你是说真的吗”。墨观至被它难以置信的小表情逗乐了,正要再说点什么, 就见胖橘猛然摇晃脑袋, 瞬间将垂涎美味的憨态晃走了。它重新坐好,努力板起一张猫脸, 嗷呜嗷呜地重申了自己的要求,爪子先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地面, 然后再次抬起指了指那辆小三轮。
墨观至看得忍俊不禁, 故作为难道:“我是很愿意配合你的工作,不过,我们只有这种出行方式可选吗?你们准备的车很好, 只是你看我长得这么大, 它真的很难承受我的重量呢。”
胖橘困惑地眨了眨眼,努力消化人类话中的含义。它看起来并不十分精通人类的语言。
墨观至继续建议道:“不如这样, 你告诉我目的地, 我自己开车过去?”
他真诚地看向胖猫咪。四目相对, 墨观至仿佛能看见胖橘的那双豆豆眼里飘过宇宙星辰, 旋转着无数复杂的公式。一通艰难的计算后, 胖橘终于将人类的回复和“我拒绝和你走”划上等号。它慌忙将脑袋摇成拨浪鼓,张嘴呜哇起来。
——喵喵喵, 嗷呜嗷呜, 喵喵!
它的表情就如今晚一定要吃上小鱼干那般坚定。
墨观至见状,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胖橘的提议。只是在出发之前, 墨观至不知怎地动意,决定带上那一篮红柿子。
骑儿童版的三轮小车大约是墨观至人生中最奇妙的体验之一。当他千辛万苦将自己的一双大长腿“折叠”后(塞)进小三轮后,无奈发现这辆电动车没有电,若想行动只能靠人腿脚动发力。
除了这些微瑕,小三轮倒是真能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甚至还配了一副同色系的迷你头盔。墨观至一手扶住对他而言过分秀气的车把手,一手调整后视镜。
一人一猫坐定,小小的三轮车再也没有丝毫缝隙,那篮红柿子就显得很是尴尬。墨观至正犹豫着,就见胖橘自然而然地伸出一条肥壮的后腿,肉垫一勾,灵活地将那分量不轻的小竹篮挂在腿上。
墨观至:“……”
后视镜内忽地冒出一颗毛茸茸的橘色脑袋,豆豆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仿佛在无声质疑人类为何迟迟不动。
墨观至反复打量胖橘的状态,确认对方确实不在意这点“小重量”后,转手就将那顶粉色小头盔扣在胖橘的脑袋上,——严丝合缝,倒是意外地配适。
“那么请这位小乘客坐好抓好,注意交通安全,我们马上出发。”
胖橘听罢,连忙拿爪子扶了扶小小的头盔,那条挂钩腿也伸得稳稳当当,一脸严肃地冲墨观至重重一点头。
尽管墨观至本人不是很有信心,但那辆小三轮却出人意料地“风驰电掣”。半小时后,他们终于嘎吱嘎吱地下了山坡,走上了正路。墨观至的腿长,需要踩得飞快才能保持小三轮的平衡,远远看着,姿势分外滑稽。不过墨观至本人并不十分介意,反而在短暂的磨合之后迅速掌握技巧,骑得越来越顺脚,两腿交错踩踏,直将小小的脚踏板踩出风火轮的气势。
比起害怕被旁人看笑话,墨观至更担心自己“违规上路”影响交通被交警查证。幸而胖橘指的路都是非机动车道的偏僻林荫小路。墨观至在前头踩风火轮,后头包工头似的的胖橘时不时伸出爪子虚指某条路。一人一猫配合得当,很快离开大路走向某条小路。
越踩墨观至觉得越不对劲,这条路似乎有些眼熟。七拐八拐后,前路逐渐明朗,果然通向他自己的店。墨观至没有生活压力,开店开得十分佛系,招聘信息贴出去这么多天都没收到任何咨询,他也并不着急。
和他上次来相比,店铺附近好些又添了些变化。冬至日,邻居的店面多数都休息,一丝属于节日的热闹气息仍旧透过紧闭的门板溢出来。不少店铺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圣诞树,上头挂着丁零当啷、亮晶晶的小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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