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浩然天风
“有够巧的。”连青酌看着观昏晓放下手机,笑道:“你表哥取景恰好取到特物局总部的地盘上去了。”
观昏晓的表情一言难尽:“嗯,那一带就一座山,底下恰好关着怨妖,他们居然想在上面拍戏——所谓的有关部门估计就是特物局,接到导演电话的人没立刻飞奔过去扇他,属实是好教养了。”
连青酌笑得停不下来。
吃完面,连青酌在厨房里刷锅洗碗,观昏晓在廊下支桌画画。
他为怨妖准备的画作已经完成大半,画面主体完整,主题清晰,只差一些色彩浓淡的处理。
传统水墨讲究墨即是色,有墨分五彩的说法,以墨色的浓淡层次来表现缤纷色彩,沈括的《图画歌》云“淡墨清岚为一体”,讲的就是这种境界。
观昏晓一手托腮,一手拿笔,扫开纸上的墨迹:“初十到十五都有人给我替班,我可以请假。你看我们哪天去比较好?”
“让我选择,自然是最后一天。”连青酌的声音穿过水声,因用上了妖力,所以格外清晰,“那位先生也是在上元节去世,或许对它而言,能在这一日消亡便是最好的归宿。”
观昏晓笔锋不停,心中却升起了然。
“所以他并不是在建宁十六年的冬天去世的,对吗?”
“嗯,他死于建宁二十年的上元节,那天也是他二十五岁生辰。”连青酌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亲眼看着他走的。”
观昏晓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你与他是什么关系?朋友?收养与被收养者?”
“都不是。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他死的那日。”连青酌顿了顿,语气中泛起笑意:“你若是好奇,便自己想起来吧,在梦里——你梦过怨妖那么多次,总得匀我一次吧?”
观昏晓无奈一笑:“真计较,它入的可是我的噩梦。”
“嗯,那你做一次关于我的好梦,就能把与它相关的所有噩梦一笔勾销。这买卖够划算吗?”
“商业鬼才,刷你的碗去!”
夜色渐深,妖力攒成的月亮灯静静漂浮在桌旁,以一种足够明亮却不伤眼的亮度静静陪伴观昏晓,一如它们的主人那般。
观昏晓抹开最后一点墨迹,抬头望天,天际一弯月牙悬在云层边沿,洒下与他画中相同的月色。
山野孤灯,月下竹舍,咔哒咔哒旋转的水车,菜圃里悄悄冒头的芽叶。
竹窗洞开,窗下长几旁伏着一道人影,没有作画,而是枕臂睡去,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完成一半的画作里有小桥流水,炊烟人家,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兽。小兽摇头摆尾地跑向山林深处,毛发上遍洒的夕阳染了画外的人影满袖,清风拂来,袖摆鼓荡出呼呼声响。
观昏晓给人影的衣服,天边的圆月,菜圃和水车精心调制了色彩层次,渲染得极为细腻,圆融一体,浑然不觉笔触,就像它们是从勾线的墨迹里延展出来,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完成这幅画之后,观昏晓回头去看,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把它画出来了,作画时的他如有神助,勾抹挑染皆是神来之笔,不能重现,也无法复刻。
或许画画的人确实不是他,而是梦里那道身影。
他们有着相同灵魂,却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我可以看了吗?”
连青酌的声音冷不防打断观昏晓的思绪,他想了想,点点头:“嗯,看吧。”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连青酌的身影从十几米外腾掠而来,藏都不藏心里那份迫不及待。
看到画的内容后,他却怔了怔,脱口而出:“家?”
“不准确。”观昏晓唇角微弯,对他一眼看出自己作品主题的事颇为高兴,“是故园。”
故去的家园,再也见不到的亲人。
画中人能沉溺美梦,观画者却因一次行差踏错而面目全非,看到故人身影时,它还能清醒地流一滴眼泪吗?
想到这里,观昏晓竟有些不忍。
连青酌动了动嘴唇,好像也觉得这幅画对某只怨妖而言十分残忍,但他没有制止,而是选择火上浇油。
他提笔蘸墨,在观昏晓的画旁题下两行诗: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出自宋代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第46章 上元前夕
初七夜里,观昏晓的画顺利送至特物局总部,并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但这些事画家本人一概不知,甚至还在担心自己这半路出家的水平到底能不能完成托付。
直至一天后收到局长的消息,说画作斐然,他才松了口气。
当然,画有用归有用,观昏晓人还是得亲自去一趟,跟怨妖见最后一面的。那是怨妖引颈就戮的条件,也是安岳襄的承诺。
从祁县到渠江镇外的山上,需要坐七个小时的飞机、两个小时的动车,以及半个小时的摩的。
观昏晓略略做了点行程功课,扭头就问连青酌:“大妖,你能带我飞过去吗?”
连青酌正在给之前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条手链返工,听到这话时,正在把新的妖力结晶系上去。
他轻轻一笑,说:“当然可以,最多半分钟就到,省时省钱省力。”
闻言,观昏晓果断关掉浏览器。
连青酌向他伸出手,他把右手递过去,看着半分钟横行千里的大妖托起自己的手腕,将手链小心翼翼戴到腕上。
这回,他的妖力结晶不再是游离在外的吊坠,而是嵌入晶石间的点缀。灯光在结晶的不规则切面上流转,折射出灿灿光芒,仿佛有紫焰流动,瑰丽非常。
观昏晓转动手链,看着与连青酌眼睛同色的晶石,眼神温柔:“有你在,我还需要它们保护吗?”
连青酌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砸得一懵,从来都是情话输出方的他乍然被反向输出,整个人愣在原地。
观昏晓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却也并不窘迫,慢条斯理地再接上半句:“当然,你要是离开就当我没说……”
“不会!”连青酌一把握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将他拽入怀中,紧紧抱住。
额头砸在他肩上,这一次换观昏晓愣住了,可也没愣多久,就从他急促起伏的胸膛中察觉他的无措与坚定。
坚定观昏晓能理解,无措又是因为什么?
不等他发问,连青酌忽然偏头埋进他的肩窝,双臂穿过他腰间紧紧箍在他的背上,指节陷入他蝴蝶骨下的凹陷,像是搂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直到将自己完全裹入他的气息,紧促的呼吸才渐渐趋于平缓。
不知是谁放起了烟花,在窗外一朵一朵地绽开,声响清亮。
连青酌呢喃道:“这一世……我会陪你长命百岁。”
观昏晓怔怔地听着,心底那潭少有人触及的冰冷湖泊忽然被抽干,又有温暖清澈的溪流潺潺流淌进来,将它重新填满,焕发出别样生气。
他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子里也确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回抱了连青酌一下。
妖族近乎无尽的寿命离他太远,长命百岁也离他太远。
他只要当下。
观昏晓请了十四十五两天假,十四晚上到的渠江镇,在野外山上,一片视野开阔的空地上看见了小镇里的万家灯火,与从灯火间分离,缓缓升上半空的孔明灯。
渠江镇是比祁县更偏南方,更传统的地方,孔明灯都是用红纸糊的,竹篾中心点着黄色的蜡烛,站在房顶往上一托,灯笼便轻飘飘地飞上半空。
这些孔明灯飞不了多久,也飞不了多远,蜡烛一灭就会落地,多是落在郊外。因为有着火风险,近些年政府已经开始限制燃放了,只是元宵毕竟是重要节日,上头才在做足防控措施后,短暂地开放了一天。
渠江镇外的山连绵宽阔,仿佛凝固在翠屏间的川流,占地广袤,却很少有人提及它被记录在地图上的名字,当地人和外地人都更喜欢称它为江流山。
江流,是封妖师给怨妖取的名字。
驱风逐月的妖力散开时如同萤火,连青酌悄悄瞄了眼观昏晓的侧脸,见他没有拒绝,便心安理得地继续搂他的腰,陪他欣赏漫天灯河。
观昏晓只当感觉不到腰间那只摸摸蹭蹭的猫爪,问他:“特物局总部的入口在哪里?”
连青酌道:“就在山顶上。”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观昏晓当即把他爪子扒拉下去,一本正经地理理衣服,人模人样道:“那咱们赶紧进去吧,办完事我还要去看表哥,那可怜孩子昨晚跟我哭了半小时,求我给他带几包火鸡面去,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
连青酌捏了捏拳,仔细回味了下手感,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连本带利搂回来,才不太情愿地点头,并瞪了暗处某物一眼。
地下三百米处,挤在监控室其中一个屏幕前的几人呼啦一下跳开,推推搡搡地往外跑,边跑边整理仪容,免得在即将到来的二位大佬面前失礼。
安岳襄最为淡定,一抚鬓角乱发,冲三只小废物点心说:“慌什么?有观先生在,难道还怕你们老大收拾你们?”
林摹丑翻了个白眼:“您老可别说了!这几天老大不知道抽什么疯,天天陪我们做实战训练,还把我们的体能训练涨了两倍,我过年都没来得及养膘,就快瘦成鸡崽了,等会儿您可别乱提我们,我可不想再提升训练量!”
“出息。”安岳襄撇嘴,“我年轻时训练强度比你们大多了,你们老大陪你们做实战训练是偶发事件,跟我交手却和吃饭喝水一样普遍且正常,我说什么了吗?”
“您老被妖血淬炼过身体,一身的钢筋铁骨,能不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比了吗?”凌洛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微笑,“有本事把您私藏的妖血拿出来分我们一点,将我们的身体强化到有您一半的强度就够了,保证什么样的训练强度我们都接受。”
司巍藿竖起大拇指:“是这个理儿!局长您觉得呢?”
“咳。”安局长狼狈地加快脚步,并转移话题:“赶紧的吧!他们马上就到门口了!”
三人齐齐“嘁”了一声。
从山顶入口进入山体,观昏晓走完三百米长的楼梯,为周身逐渐开阔清晰的建筑而震撼。
特物局的主体完全沉没在地下,挖空了大半座山不是夸张用语,而是写实记录。
半现代半复古的巨大建筑嵌入石壁,严丝合缝,浑然天成,没有丝毫雕琢痕迹,仿佛不是人为建造,而是直接从山里生长出来的一般。
楼梯尽头是一扇高高的拱门,门后四人一字排开,三个是观昏晓的老熟人,还有一位面容陌生,但身份不言而喻的年轻……老者?
观昏晓的视线扫过安岳襄的白发、蓝瞳与花白的长眉,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
看出他眼底小小的局促,安岳襄笑着迎上前,主动介绍:“观先生你好,我是安岳襄,特物局现任局长。别看我长得年轻,其实我已经七老八十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容貌才没有变化。但你不用把我当成老头,我的心态还是挺年轻的。”
说到年龄的时候,安岳襄不着痕迹地瞥了连青酌一眼,笑容扩大。
观昏晓毫无滞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笑眯眯地按下连青酌扬起的手,点头道:“您好,安老先生,久闻大名,您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精神矍铄。”
安岳襄被空气呛了一下,身旁三个小废物点心分别朝不同方向别开头,忍住笑意。
连青酌弯弯眼睛,故作严肃道:“别废话了,赶紧带我们去关押怨妖的地方,为免夜长梦多,早办早完事。”
安岳襄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事儿当然得办,不过只能观先生独自过去,你得和我们一起候在外边。”
连青酌霎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听我解释。”安岳襄示意他稍安勿躁,“观先生的画寄过来后,我就将它挂在了关着怨妖的监狱里,此时,怨妖的力量被消磨了至少九成,之所以还能支撑,是因为……”
话说到这儿,他看向观昏晓,观昏晓也心照不宣地点头,没有犹豫。
“我自己去吧,它需要和那位做一个正式的告别。别担心,我们……可能说不了太多的话。”他拍拍连青酌的肩膀,隐约心有所感,又拿出手机看看时间,“现在是十一点三十五分,马上就要到上元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