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浩然天风
观昏晓没有发现自己对节日的称呼发生了改变,连青酌却敏锐察觉,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怔了怔。
安岳襄道:“凌洛,阿司,小林,你们带观先生过去,我和你们老大……现在没办法靠近那个地方。”
“好的。”三人点头,“观先生,跟我们走吧。”
观昏晓抬脚要走,背后却突然伸来一只手,松松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回过头去,就见连青酌换回本相,眼底紫焰流淌,周身涌动的妖力不约而同避开了他们接触的手,抖出畏怖的波动。
“你要记得你的名字。”连青酌没头没脑地道。
观昏晓却明白他的意思,勾起薄唇,眉眼间略显邪气的笑意冲淡了他的不安:“放心,我知道我是观昏晓。”
连青酌的神色柔和下来,松开他的手,目送他的身影远去。
等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卸去笑容。
安岳襄双手抱肩,望着观昏晓离开的方向“啧”道:“不像,除了脸,他们哪里都不像。”
“嗯。”连青酌淡淡道:“初遇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也从第一眼就明白,他不是他。”
安岳襄轻笑:“知道你还紧张什么?毕竟……你也不是怨妖啊。”
……
观昏晓进去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监狱方向忽然荡开一圈磅礴的气浪,浪潮中似有高亢凄厉的吟唱冲天而起,将特物局乃至整座山都震得轻轻摇晃。
气浪出现的瞬间,连青酌和安岳襄面色剧变。
后者惊惧地后退,但仍然被气浪扫过胸口,不禁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前者却疯了似的往前冲,即使妖身本相正在皲裂流血。
安岳襄眼疾手快地将他拽住,边往后拖边大吼:“你疯了吗?!他可是封妖人的转世!这恐怖的力量潮涌一定是从他的画里释放出来的,对人类无害,却是妖族克星!你要去也得等劲力散尽再说!”
“放手!”
连青酌心急如焚,看都没看他一眼,紫焰一荡就震开了他的手,作势要继续向前奔去。
然而下一秒,让他着急忧虑的那道身影便从前方的转角处走出,细碎的黑发、衣摆无风自动,身旁空气像是被高温持续灼烧,泛起扭曲的波纹。
司巍藿和林摹丑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他的表情略显恍惚,却在看见连青酌时下意识笑了笑。
“别担心,我没事。只是送走它之后,我体内好像有一股……被禁锢已久的力量在乱蹿,很快就好了。”
观昏晓说着,忽然毫无征兆地闭眼,朝司巍藿的方向倒了下去。
司巍藿连忙张开手臂,做好接住他的准备,谁知眼前寒风一掠,连青酌就从他面前把人抢了过去。
那种奇特的波纹仍旧萦绕于观昏晓身周,于人类无害,碰到连青酌时却化为锋锐利刃,短短几秒就将他伤得鲜血淋漓。
大妖强横的恢复能力也是这股力量攻击他的一部分,愈合得越快,下一道伤口就会越深,本相被反复割裂的剧痛丝毫不亚于凌迟之刑,看得周围几人大惊失色。
连青酌却浑然不觉,任由鲜血飞溅,倾洒在观昏晓身上,浇过他苍白的皮肤。
“老……”
林摹丑看得不忍,出声想要提醒,凌洛却冷不丁拽了他一把。
同一时间,他们看到观昏晓身上暴动的力量平息下去,速度快且干脆,和力量主人干净利落的行事风格分外契合,就像他感应到连青酌正为自己所伤,所以不管正在经历什么,都选择先腾出手将那股力量压制了下去。
察觉此事,连青酌终于放松下来,跌坐在地,收紧抱着观昏晓的手臂,垂头把脸贴在他额前:“还好……他没事。”
安岳襄无奈。
人家本来就没事,有事的是你好吗?
恋爱脑果然还是该入医保。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加油]
但是有番外(顶盾)!
第47章 结局
观昏晓在做梦。做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狭窄的庵堂,暖黄的烛光,和回荡在夜色中的木鱼声。那一声一声的叩击轻响为他敲开了一扇大门,门内是另一个人的一生。
那人出生于乱世末尾,送走了父母,送走了兄弟姊妹,送走了数不清的同道人。小小的孩童行过荒野,踏着白骨晒月光,又在转身之际邂逅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雨。
他在雨中长大成人。
那人是幸运的,只经历了六年战祸,六年妖灾,六年颠沛流离,便迎来一个还算光明的新时代。
正因如此,他也拥有了前人所不敢想象的自由,与选择的权利,于是走出那场下了半生的风雨,自两族争斗中脱身,寄情山水。
但他也从未忘记过自己诞生的意义,所以每日都在作画,为当下的人们,更为未来的同族。
他所在的家族衰败不可逆转,于他而言是坏事,于整个人族来说却是好事,这表明往后不会再出现人妖并存相杀的局面,先辈们所寄望的太平安稳,终有降临之日。
他为此而高兴,为此而担忧。
妖族是杀不干净的,无论它们落魄到何种境地,只要人族在一日,它们就会一直繁衍,生生不息,反之亦然。
彼时倘若妖族再行作乱,他所代表的人族分支却不复存在,百姓又该拿什么抵御它们?
于是他不停地作画,不停地作画,想给未来的族人多留下一些自保的东西。
除画画之外的事,对那人而言其实不大重要,包括那只他偶发善心捡回来的小妖。
小妖怪模怪样,性子单纯,被自己宠了几年便无法无天,许多陋习改不过来。因为这样,有些事其实他早已预见,只是懒得多费力气改变,也不想再浪费时间。
所以在确认身份暴露后,他离开了居住数年的居所,还在那里立了块碑,想迷惑那些前来寻他的人,让他们以为他死了,放弃继续追寻。
可他没想到这随手而为的计策,居然会促使一头怨妖诞生,在得知曾经怜爱宠溺的小妖堕落成那副可怖面貌,铸成大错之后,一向不看来时路,也绝不后悔的他竟感到了深深的痛心与惋惜。
那些早被预见的事其实是可以,也有机会改变的,只是他心性惫懒,又被那六年乱世养得凉薄,所以吝于再多付出一点耐性。
一心着眼于未来的他,因一时疏漏而酿成今日之祸,那么多人因为他收养的妖怪而死,他又如何安心活着?
因而之后四年时间,他一直备受煎熬,哪怕将怨妖封印以后,也不曾感到丝毫解脱。
那人常常在想,从前的路只要自己再往其他方向偏移一点,对小妖多点耐心,或是干脆不收养它,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封妖世家一族,为人族流尽鲜血,必然会在隐秘的青史中流芳百世,为何偏偏要在他这里染上污点?
天道有缺,所以也不许他们圆满,是吗?
那人的自我诘问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在他……画下那幅画之后。
上元盛会,帝都繁华,那人居于闹市,却不参与这份热闹,只是坐在窗前看着人们提灯来来往往,在纸上信笔涂抹,也不去看自己都画出了什么。
人对自己的大限是有预感的,而他越临近死亡,便越从容,去世的前一刻还在给最后一幅画上色。
画中有一苍劲老树,有一浮云,树下盘卧着一只白团团的生灵,因他手上虚浮,笔锋偏差,所以画得似猫似狸,怎么看都像他从前捡的那只。
他突然觉得这幅画不该是这样的,画里的生灵也不应沾染那痛苦的命运,所以他添了几笔,将白团染成黑团,眼睛点成紫色,又为它眼尾扫了两绺浅淡的灰白。
扔下笔,那人躺倒在地,砚台打翻泼了他满袖,他却低低笑出了声。
“千百年后的世界会是怎样的光景?我的画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真想借一双眼睛去未来看看啊……”
遗憾的尾音渐渐落下,归于沉寂。灯花爆开一声轻响,烛泪淌落,似是在送他魂归幽冥。
夜风徐徐吹过窗下的几案,那幅画便飘飘而落,盖在那人身上。
画中的精灵转了转眼睛,迈步而出,在地上的人身旁踱步两圈,呜咽着蜷卧下来。
夜风再吹,屋里的灯就灭了。
观昏晓也从一个梦跳进了另一个梦——他与怨妖的最后一面。
观昏晓进入监狱时,才发觉自己新做的那幅画已经脱离画的范畴,几乎完全化作投影,笼罩在怨妖四周,如同钢铁浇铸成的囚笼。
怨妖的身躯缩得很小,与专门定制的庞大“浴盆”格格不入,唯有满身黑雾和长满狰狞鳞片的尾巴能看出它曾经的狞恶模样。
观昏晓的视线扫过去时,已经十分虚弱的它突然仓皇地躲进了角落,口中发出幼兽悲鸣般的呜呜声,努力蜷起身体,不让他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
观昏晓不禁觉得它很可怜,一种没来由的悲伤钻心刺骨地溢出胸腔,让他轻轻叹息一声,背过身坐下。
他不开口,怨妖不出声,牢笼里忽然安静下来。
不多时,观昏晓搭在身旁的手臂忽的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毛茸茸,软绵绵,却冷冰冰,像一团裹了碎冰的毛球。
他心里一动,却没回头,那只手仿佛被焊在地上似的,动也不动,任由毛球磨蹭。
毛球的动作很慢,很沉,柔软的毛发扎着观昏晓皮肤,刮蹭出细软虚弱的痒意。
他的指节微微蜷起,过了许久,才维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抬手揉上那只毛团。
“许久不见……”观昏晓的心脏好像被钝器一下一下地叩击,叩出了他从未想过的话语,“我一直很想再见你一面,今日得偿所愿,了我一桩心事,我很欢喜。从前高兴的时候,我总会答应你一件事,如今亦然。你有什么愿望可以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我都满足你。”
掌下的毛团在颤抖,细软的毛发一瞬间变得有些刺扎,下一秒又变了回去。
有细弱的嗓音从他掌心传出:“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观昏晓没有低头:“……嗯。上元节那日,帝都有人舞狮,我看见狮头便想起了你,倘若你在我身边长大,约莫也会长成像它七八分的模样。但你后来……你还记得自己长成了什么样子吗?”
“对不起……”毛团蹭了蹭,在他指间蹭出一点湿意,“我让你失望了……我那么蠢笨,那么愚钝,应该一直跟着你的……我好蠢啊……”
观昏晓眨眨眼,深深吸气:“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能有此品质,不算无药可救。只是你做了太多错事,世间已不能容你,先去赎罪吧。待偿清债务,我再接你回来,陪你去看人间。”
毛团呜呜哭了许久,抽噎着问:“那……你可以带我去看舞狮吗?我想长成那个样子。”
“这是你的愿望吗?”
“不是。”毛团摇了摇头,把眼泪抹在观昏晓手上,“我的愿望……一直都是回到你身边而已……”
“……”
观昏晓缓缓吐出一口气,努力保持声音平稳:“等你还完债,他……我就去接你回来。”
手下的毛团倏然僵住,半晌,才缓慢地放松,“嗯”了一声。
“多谢你啊。”它轻声说,“多谢你了。”
梦境忽然分裂成两个世界,中间隔着一堵薄薄的墙。
“观昏晓”倚在墙的一边,手指虚蜷起来,握住一绺渐渐消散的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