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之前 第35章

作者:AyeAyeCaptain 标签: 强强 西幻 东方玄幻 史诗奇幻 正剧 玄幻灵异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三六年 (二)

早上醒来之后艾西礼没去研究院,而是开车到城里,找林连雀喝早茶,顺便搞清楚了一些事。

次日他照常到研究院,却发现他这一层的储物间被人打开了,这里原本是个空房间,此时门口堆了一大摞资料,有人正呼哧呼哧地往里搬东西。

正是前天哇哇大哭的那个青年。

青年看见艾西礼,眼睛一亮,同时又有点怕他,小心翼翼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说:“您、您好,我是新来的……”

“你不是社科院的吗?”艾西礼问,“来这里干什么?”

青年干笑两声:“上边说之前的办公室不能用了,调了新的房间给我。”

老师被带走调查,学生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艾西礼看了一眼窄得不能行的储物间,光是资料就挤满了,勉强还能再放一张矮桌。

他没说什么,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就走。

艾西礼的实验数据依然不成功,经过反复修改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最后艾西礼不得不承认,他陷入了瓶颈。

这种状态急不来,或者说急也没用,研究院里其实有一些出数据的邪门方法,比如在实验开始之前朗诵《玫瑰经》,或者给今天要用的器材跳个舞,甚至连哪个试管摆在什么位置它的心情会比较好能赏你个有效数据都有讲究……所谓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林连雀跟他讲这种事在广州叫风水,甚至给他推荐过一尊什么神像,据说是他老家那边专门管科考的,拜拜特别管用。

艾西礼拒绝,没拒绝成功,不得不带回家后就在橱柜上摆着,夏德里安把它当首饰台那么用,天天在上面挂亮晶晶的水钻项链。

艾西礼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他陷入瓶颈的时候就干一件事,睡觉。

实验室有一面大玻璃窗,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窗边,每天准点来准点走,来了之后什么也不做,只在窗边看书,每天定量看一本,看完就把书盖在脸上,闭眼睡觉。

这其实是梳理思路的一种方式,当清醒时的理智无法得出结论时,他会看各种各样与研究相关的东西,海量式地将它们都吸收在记忆中,然后头脑昏沉地睡过去。

睡着的时候,大脑会自动帮他梳理这些知识,这样醒来的时候,灵感往往会不期而至。

他就这么在实验室里睡了半个月,睡得相当心安理得,直到半个月后,有一天他刚在椅子上闭上眼,突然听到了小提琴的声音。

是从隔壁传来的。

研究院里拉小提琴的人不少,像艾西礼梳理思维的方式是睡觉,有人喜欢散步或者喝酒,当然也会有人选择拉小提琴。

旋律很优美,音色精准且富有情感,艾西礼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人可能是帝大毕业的。虽然如今形势所迫,帝大更改了入学的筛选机制,不再过分强调艺术素养,但是在他那个时候,基本只有帝大出来的人才能拉得这样一手好琴。

艾西礼听着听着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傍晚,出来的时候刚好和隔壁的青年遇上,对方想和他打招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显然不太敢。

艾西礼道:“第二乐章的时候你错了一个音。”

青年一愣,下意识反驳:“不可能,这首曲子我练过无数遍了,我当年考帝大的时候用的就是这首曲子,你知不知道当年帝大有多难进?那个时候的考委可不是现在的样子……”

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些傲慢,嘟哝了一句:“不好意思,但是当年的帝大对于艺术筛选是很严的。”

“我知道。”艾西礼嗯了一声,“我是三零年入学的。”

青年一愣,接着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艾西礼,“那你今年才毕业两年?你没有延毕?你居然只用了两年就进入了研究院?”

“我是毕业后直升。”艾西礼道,“我是荣誉资格。”

青年的第一反应就是说如今帝大的荣誉资格可没那么多的含金量,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随即又意识到如果艾西礼三零年入学,三四年毕业,那他毕业的那一年,正是帝大人才辈出的一届。

青年试探着问:“……你认识柳德米拉吗?”

“认识。”艾西礼道,“我和她是同级。”

青年顿时肃然起敬。如果说他之前只认为艾西礼是个有些让人畏惧的同事,那么现在,他的态度真正变得尊敬起来。

他看向艾西礼,露出一种同道者的眼神。

青年清清嗓子,第一次,他变得有些像个学者了,“我是二五年入学,导师是爱丽丝·科勒,很高兴认识你,学弟。”

艾西礼打量他两眼,他上过科勒教授的公开课,对方是出了名的治学严谨,难以想象会教出这么爱哭的学生。

出于礼貌,艾西礼还是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是弗拉基米尔·艾西礼,三零年入学,教授是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

其实他的导师不是夏德里安,夏德里安压根不懂他的研究,艾西礼的毕业论文只是在生物学院找了个教授挂了个名,因为他的大部分基础成果都来自奥涅金博士,没人能真正指导他。

严格来说,他的导师其实应该是奥涅金。

但是没人能把死人拉出来给他在毕业论文上签字,艾西礼的挂名导师也很识趣,知道自己只是名义上收了个荣誉学生,所以艾西礼在外面说他的教授是夏德里安,没人会反驳。

不过前提是谈话的对象需要知道夏德里安是谁——夏德里安在当老师方面唯一成功的例子可能就是艾西礼,这人在军部有多么功成名就,在学术界就有多么一文不名。

果然,青年疑惑地问:“夏德里安是谁?”

“你可能上过我的教授的公开课。”艾西礼道,“红头发那个。”

他这么说,青年顿时想起来了,“哦!我知道了!是不是特别乱来的那个教授?他教的赌场技巧真的非常好用!”

因为手气太差可能是夏德里安赌技唯一无法受益人的艾西礼:“……你用过老师教的技巧?”

“用过用过!”青年连连点头,“虽然夏德里安教授上课挺没正形的,但是出了学校才能意识到他教的东西是真好用啊!每次研究没经费了我都指望着这个赚点外快,他教的防身术和污渍的清洁方法也特别好用!我现在还留着他当年课上教过的几个菜谱!”

常人估计很难想象这几个知识点是怎么出现在同一门课里的,艾西礼倒是不意外,话匣子就此打开——两人就夏德里安教过的辣椒的一百种烹饪方法聊了一会儿,然后拐到了战争中使用过的罐头军粮上面,顺便谈了一下近代艺术史中的战争题材,接着跑到了小提琴和交响乐,又勾连到波动方程,最后他们愉快地达成共识,认为贝斯特法则迟早会被证实,数学院的厕所结构有待改进,以及萨赫咖啡馆加了干酪的咖啡最难喝。

青年长舒一口气,说:“我真是好久没有和人这么聊天了。”

这是一场非常典型的帝大风格的清谈,几年前这种谈话常常发生在咖啡馆或者慕德兰的任何一个角落,那时候人们不必压低声音说话,可以一边吸烟一边大笑,将烈酒掺入咖啡之中,为了某个学术观点或者歌剧演员大打出手,所有旁观者都会习以为常地吹一声口哨,因为这是在慕德兰,自由的艺术之城,这不过是平常又晴朗的一天。

艾西礼自从进入研究院后就减少了进城的次数,但他也知道现状是什么样,帝国大学内的皇后玫瑰被限制采摘,报纸数量骤减,甚至数日前他和林连雀约着吃早饭,林连雀开始频繁用粤语和他讲话——这样可以确保谈话内容不被偷听。

“很高兴能和你一起聊天,学弟。”青年最后说,“很高兴看到慕德兰还有你这样的人。”

他们就这么熟悉了起来。

每到下午,走廊尽头的房间总会传出小提琴的声音,艾西礼偶尔会对曲目和音准做出点评,青年对自己的音准非常自信,认为是艾西礼的耳朵有问题,他们谁也争不过谁。终于有一天,艾西礼刚到实验室,对方就兴冲冲地来敲他的门,大声道:“我找到原因了!”

艾西礼:“什么原因?”

“我们在音准上不一致的原因!”青年手里挥舞着两本曲谱,“我们用的谱子年限不一样,虽然都是城堡剧院出品的乐谱,但是城堡剧院在二零年发行了第一版,之后每年都会再印,直到二七年,那年剧院将作曲家们整合起来,对曲谱进行了修改和删减,所以二七年前后的谱子是不一样的!”

他将两大本谱子放在实验台上,翻到同一支曲子作对比,“看,从第四小节开始就不一样了!”

艾西礼看了看,“确实如此。”

“怎么样?”青年得意道,“我就说了我的音准不会有错,我当年可是第一名被录取的。”

艾西礼注意到曲谱书侧面的印章,问:“你是从帝大借的书?”

“是啊,这东西可难找了,我在图书馆七楼翻了一个晚上,才找到二七年之前的版本。”青年道,“借出来给你看一眼,看完我就还回去了。”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这种繁琐的行为没必要,但这确实是帝大的作风,以一种谨慎耕耘的态度治学,有推测亦有实证,最后得到确切的答案。

艾西礼翻了翻书页,旧的版本已经泛黄,边缘有严重的压痕,估计是从哪个旧书堆里找出来的。他之前去过图书馆七楼,里面有一间非常大的旧书室,书堆一直摞到天花板上,想找什么简直难如登天。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有十二楼的酒柜钥匙。”

青年一愣:“什么?”

“晚上要不要喝酒?”艾西礼问,“帝大传统,庆祝你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研究院大楼十二楼有个众人皆知的酒柜,就锁在院长办公室,里面全是好酒,基本上每个研究员都尝试撬过,能撬开的却没有多少,院里当年甚至出过一本手册,写着历代研究员的撬锁尝试。那个时候风气很自由,好多研究员都喜欢穿着拖鞋上班,要是谁穿了高跟鞋,那就说明今天课题组有什么东西要争,争不过的时候就把鞋子脱下来,方便当凶器。

这册子现在被禁了,院里也出台了明确的着装规定,酒柜因为装在院长办公室里,得以保留,但是有闲心去撬锁的人也越来越少。

艾西礼其实也撬不开这柜子,钥匙是夏德里安给他的,有一次夏德里安过来找他,闲得没事在大楼里乱逛,看到一柜子好酒,直接就给顺手开了,还给艾西礼配了把钥匙。

入夜后,艾西礼趁着没人的时候上去,从柜子里拿了两瓶度数没那么高的葡萄酒。他们把酒装在小提琴盒里,一口气爬到楼顶天台,把皮鞋和外套都脱掉,将实验室里预备当培养皿的水果作为宵夜下酒,水果放的时间有点久,微微开始腐烂,散发出类似于酒精的香甜气味,青年确实不是个能喝的,半瓶下去就开始上头。

他们喝酒的方式是帝大当年很流行的一种喝法——当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把水果切成片,强行从瓶口塞进去,直到瓶子重新溢满,然后将酒塞封上,摁着瓶子开始疯狂摇晃。

这种喝法其实是因为大多数学生都买不起好酒,买来的廉价酒总是带着酸味,把水果兑进去,喝的时候果肉混着酒水,能有一种甜润口感。

以他们今天喝的酒来说,这种喝法算是糟蹋酒了,但是当青年说着醉话把水果塞进瓶子里的时候,艾西礼并没有阻拦。

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起上学时的旧事:“论文真的太难写了,人往图书馆的桌子底下一钻就是好几个星期,我还记得我的一个同学,终于完稿的时候差点疯了,从教学楼狂奔到湖边,一路都在欢呼,一边欢呼一边脱衣服,最后直接裸奔跳进了湖里……那小子身材真好,好多姑娘都对他吹口哨……”

“当时我把全部生活费都拿来买资料了,穷得叮当响,天天蹲在食堂门口,见着熟人就求人家让我蹭顿饭……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去赌场,想试试夏德里安教授教的那些赢钱的办法,心想万一呢……吓死人,居然真的能赢,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赌场的人一开始还不想放我走,最后听说我是帝大的学生,就让我滚了,他们人还怪好的……”

“我留校了三年才拿到进入研究院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太高兴了!因为我知道在这里能做出真东西,帝国这些年最优秀的学者都曾在研究院工作……我被录取的时候科勒教授请我吃饭,好多同门都去了,他们都求我给他们带点东西当纪念品,有的人想要研究院的玫瑰种子,有人想要大师的草稿纸,还有人问我能不能把那张著名的沉思书桌偷出来——我哪有那个本事!来了之后我才发现我连十二楼的酒柜都撬不开!”

说到最后他彻底喝多了,拿出小提琴在天台上狂拉一气,硕大的星星在他们头顶旋转,庸俗又灿烂,正如青年所讲述的庸俗又灿烂的故事。那时天才与疯子每一日都在慕德兰的大街上漫游,乞丐也能在咖啡馆外听一曲价值连城的演奏,那个时候没有失败者,只要你拿起纸与笔,用一首诗歌就能敲开报社和沙龙的大门,慕德兰包容所有,在这座艺术之城,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

演奏结束的时候,青年朝无人处鞠了一躬,看起来实在是醉得不轻,动作夸张又华美,像歌剧谢幕时的演员,他口齿不清地说:“帝大学子向您致意,敬今夜的月亮与宇宙,还有音乐造就的片刻永恒。”

他又看向艾西礼,说:“你应该听说了,院里一直在劝我放弃老师的研究,在现在的慕德兰,一切评论当代的课题都是危险的。”

艾西礼知道这个,也知道他一直在举棋不定。

“我其实胆子很小,也犹豫了很久。”青年苦笑一声,“但是我听说了,老师已经被院里除名,如果我不接手,她的课题就会被裁撤,这是她好多年的心血……”

艾西礼:“你想怎么做?”

“我这段时间想了很多,如果我要做老师的东西,经费和待遇都会落到底,论文可能不能发表,说不定还会被开除。”青年吸了吸鼻子,说:“我们搞研究的其实都脆弱得要死,一边在论文里大放厥词一边在现实里苟且偷生,冬天住在没有暖气的储物间人真的会疯掉,我不想人到中年还没有著作傍身每天住在厕所公用的破宿舍……”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又有点想掉眼泪,但是忍住了,话音一转,道:“但是现在我想好了,至少我还活着。”

他拿起酒瓶,指了指远处的月亮,“月亮还在头顶。”

接着灌了一大口酒,举起手里的小提琴,“小提琴也在我的手中。”

他哽了哽,还是没忍住,“哇”地哭了:“这些,足够陪伴我上路了!”

艾西礼:“……”

青年用懦夫似的神色说着英雄般的话:“我、我要继续老师的研究,哪怕只是写完锁在某个抽屉的最深处!思想有时会冬眠,那么我就和它一起住在地下室,等待下一个春天!”

不愧是知识分子,哇哇大哭的同时还能把话讲得像个诗人,艾西礼被他嚎得耳朵疼,往后退了两步,“你想好了就行。”

青年嚎啕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把眼泪在今晚都哭干,艾西礼这辈子接触的环境里从没有过这么能哭的人,着实有点震撼。

等对方终于哭完,艾西礼掏出一张手帕递过去,让他擦擦脸,不用还了。

“谢谢。”青年接过手帕,“对不起啊,让你见笑了,但是在院里我真不知道还能跟谁说这些话了。”

“没关系。”艾西礼道,“我会记得这些话。”

“我想也是,这些台词我其实还打了一遍腹稿,想用最有气势的方式把它们说出来。”青年擦干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是以后我真的因为混不下去饿死了,好歹还有人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我也曾经像个英雄。”

“我得走了,还有几本书得今晚看完,明天就到归还日期了。”青年弯腰收起小提琴,将喝空的酒瓶夹在胳膊底下,“谢谢你请我喝酒,学弟。”

他和艾西礼对视,清清嗓子,最后说:“你当追求美与真理,以勇敢之心走向善之路。”

这是帝大的校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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