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里安琢磨着这人估计又去和林连雀开房了,自己把茶喝完准备走,推门出去,正好看到纳尔齐斯出现在楼梯口,神色匆匆地往这里赶,看见他立刻道:“你果然在这儿。”
“怎么?”夏德里安道,“出什么事了?”
纳尔齐斯把他拉进校医室,关上门,夏德里安一看他这脸色就知道有事,而且事不小,想了想,问:“是不是有人死了?”
纳尔齐斯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夏德里安:“总不能是上将死了吧?”
“不是上将。”纳尔齐斯道,虽然上将已经成为帝国总统,但军部的人还是一直维持着传统的称呼。
夏德里安看着纳尔齐斯的脸色,有了一种预感。
“……是柳德米拉。”纳尔齐斯轻声道。
“柳德米拉?”夏德里安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她不是和加加林那在巡演吗?”
“没错,按照日程,她们今天应该在巴南镇。”
“巴南镇?”夏德里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那里不是莱赫和帝国的交界?”
“没错。”纳尔齐斯道,“具体经过我还不清楚,据说是演出过程中有人想要枪击加加林那,柳德米拉给她挡了一枪。”
夏德里安:“……查到开枪人的身份了吗?”
纳尔齐斯和他对视,缓缓道:“查到了。”
“对方是莱赫的旧谕信徒。”
作者有话说:
*兰波《醉舟》
第30章 三六年 (一)
三五年年初,巴南枪杀案发生,柳德米拉去世。
柳德米拉之死震惊了半个西大陆,她在各国都做过巡回演讲,拥有相当的影响力,当她的死讯传回神圣帝国,整个慕德兰因此陷入了三天的死寂。
寂静过后,群情激愤。
三五年三月,帝国为柳德米拉举办葬礼,灵车驶过选帝侯大街,次日,城堡剧院芭蕾首席加加林那宣布永远退出舞台;
三五年四月,慕德兰爆发游行,要求严惩莱赫凶手;
三五年五月,神圣帝国与莱赫王国的谈判陷入僵局,圣廷介入;
三五年九月,帝国商船与莱赫商船在公海发生冲突;
三五年十二月,巴南镇再次爆发流血事件,造成两国公民死伤数十人;
三六年一月,神圣帝国宣布与莱赫断交。
转眼间已是第二年的四月。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艾西礼坐在研究室里,看着窗外的蓝天,有一瞬间的走神。
他和夏德里安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自去年年初巴南枪杀案发生,消息尚未传到慕德兰的时候,夏德里安就接到军部急召,以最快的速度前往莱赫境内。
他们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艾西礼从研究院回家,看到等在门口的纳尔齐斯,对方向他转达了夏德里安假期结束的消息。
“他让我告诉你。”纳尔齐斯说,“注意身体。”
纳尔齐斯那时并没有没把柳德米拉之死告诉他,艾西礼已经确定不会进入军部,那么无论是夏德里安的恋人、上将之子、还是研究员的身份,他都不能被告知这么高等级的情报。
艾西礼当然会有自己的渠道得知这件事,这一点他们都清楚,但是告知他的人不能是纳尔齐斯。
艾西礼听完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点点头,向纳尔齐斯道一声谢,然后礼貌地问他要不要留下吃饭。
纳尔齐斯婉拒后离开,艾西礼一如既往地做饭用餐,收拾房间,夜幕降临后,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在门廊上站了很久。
纳尔齐斯不知道的是,夏德里安从不会给艾西礼留什么口信,无论他是突然消失还是匆匆离去——即使两个人约会期间夏德里安也会玩失踪,不知道多少次两个人正吃着饭,夏德里安亲一口艾西礼说我去买单,然后就再也没了踪影。
艾西礼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只会把两个人剩下的餐点都吃掉,再结账离开,一切如常地生活。
然后夏德里安会在某个白天晚上突然出现,有时候艾西礼睡着睡着觉得枕头边上多了个人,他会睡意朦胧地睁开眼,跟对方说一句“欢迎回来”。
因此当纳尔齐斯告诉艾西礼,夏德里安给他留了口信的时候,艾西礼就察觉到了很多东西。
他端着水杯站在门廊上,感受到夜晚微微的冷意。
他意识到,他们这一次的分别可能要很久。
然后便是长达一年多的杳无音讯。
从三五年到三六年,一年多当中帝国的形势愈发紧张,慕德兰每天都有报纸满天飞,艺术依然盛行,但是在美的氛围之外还多了别的什么东西,在游行、宣讲和咖啡馆的喧哗中绷着一根无形的弦,越拉越紧,已经到了一触即断的边缘。
艾西礼在四月的前几天去探望过加加林那,巴南枪杀案后她住院进行了很久的治疗,主要是关于精神方面,最终她决定在四月中旬转诊,到亚历山大城的疗养院修养。
他们并没有聊太多东西,最后加加林那将几份剧本交给他,请他帮忙还给城堡剧院,就说剧本很好,但是以她目前的身体状态无法出演。
那时加加林那长久地注视着窗边的铃兰花,轻声道:“我再也不会跳舞了。”
在动荡的一年中唯一称得上好事的,大概是艾西礼的研究终于有了很大的进展。
虽然其中还存在着漏洞,出于谨慎,艾西礼并没有把真正的研究进度报上去,但即使是他修饰过的报告,也足以引起研究院的重视。
由于形势导致的审查机制缩紧,目前很多社科方面的运转都已经陷入停滞,甚至部分研究员已经因为言论问题被带走。得益于慕德兰是艺术之城的缘故,研究院更加重视人文氛围,一直以社科研究为主,如今风气陡转,院方不得不得裁减了许多社科方面的研究经费,将重心逐渐转移到自然科学方面。
今天的实验数据出得不是很顺利,艾西礼没能拿到想要的结果,他在实验室里出了一会儿神,准备去接杯水,结果下楼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喧哗。
艾西礼一眼就认出了那种藏青色的制服。又是治安局的人。
慕德兰多年来一直崇尚自由的学术风气,言论也相当开放,因此才有五花八门的报纸期刊。三五年后很多人一时间不能适应风气的突然收缩,依然发表言辞犀利的观点,许多报社和出版机构因此被查封。
研究院也不例外。
艾西礼没有看到那个被带走的研究员,只在隐约间听到了一句:“……在慕德兰,艺术已经成为了一种疾病!”
一整层的人噤若寒蝉。
一开始还有人为这种事打抱不平,随着越来越多的人从研究院消失,大多数人已经趋于麻木,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被带走,只有一个青年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努力大声地辩驳:“那篇论文的一作不是老师!你们搞错了!老师是被冤枉的!”
治安局的人停了下来,问那个被带走的研究员,“他是你的学生吗?”
这时艾西礼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他认得这个人,主要的研究方向是当代艺术史,在慕德兰不是很有名,但是在学术上很有些造诣。
研究员年过半百,头发在争执中变得散乱,她挣开周围的人,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慢慢走到学生面前。
她扬手,“啪”地打了学生一个巴掌,冷声道:“你真令我失望,这种时候还想要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不配做我的学生。”
青年被打傻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半天才道:“老、老师……”
“不用再叫我老师了。”女人的声音毫不留情,“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那篇论文的一作就是我。”女人冷冷地看了治安局的人一眼,转身离去,“我跟你们走。”
随着研究员被带走,围观的人很快也都散了,只剩下青年一个人愣愣地跌坐在原地。艾西礼下楼将水杯灌满,又在窗前站了片刻,上楼的时候发现他还坐在那。
他路过他,像路过一个垃圾桶或者地标,他的实验还没完成,一直在实验室里待了半个通宵,理想的数据还是没有出来,最后艾西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决定今天就先到这里,明天再说。
他从实验室里出来,此时半个大楼已经灭了灯,下楼的时候,他发现那个青年还呆呆地坐在原处。
通常这种事艾西礼不会管,但是上一个有类似表现的人当天晚上就跳了楼,一旦有人跳楼研究院就得被查封几天,查封之后他的实验就做不了了。
艾西礼远远打量他一眼,下楼接了一杯热水,走到他面前递给他。
青年好半天才意识到艾西礼站在他旁边,愣愣地问:“……干什么?”
“喝点水。”艾西礼道,“有力气了之后先回家睡一觉。”
“我睡不着,老师被调查之后我已经有好多天都没睡着过了。”青年嗓音有些哽,哽着哽着“哇”地哭了出来,“我太没用了!我帮不了老师,我是个废物!”
艾西礼:“……”
你说他消沉吧,哭得倒是很有力,你说他积极吧,难保这人想不开就来场说走就走的一百米无水跳台。
青年又哭着说:“那篇论文的一作真不是老师!那是我写的!”
艾西礼:“……”
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因为太过荒诞甚至会笑出来。艾西礼现在就有点想笑,“你不用喊,你老师走的时候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明白到这份上还听不出来,别说情商,可能智商都有点问题。艾西礼打量着眼前嗷嗷哭的人,心说这人是怎么进研究院的?有人要拿他当肺活量测试样本吗?
那人还在哭,艾西礼有些不耐烦,他因为实验数据的事本就略感浮躁,再加上太久没见过夏德里安,思绪一日日疯长。最后他掰着对方的嘴强行把热水灌进去,像拖死狗那样把他拖下楼,直接扔到车上。
艾西礼面无表情地关上车门,问:“你家住哪?”
青年被他不由分说的气势吓住,结结巴巴地报了个地址。
艾西礼听完,从车座底下拿出一只瓶子,递给青年说:“喝。”
接着一踩油门,风驰电掣地将车开了出去。
青年不敢不喝,瓶子里装的是酒,非常烈,几口下肚就醉意上涌,人喝醉了就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现在的慕德兰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慕德兰了,没人敢再写心里想说的话,所有的主题都是被规定好的……”说着打了个嗝,抽抽道:“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艾西礼把油门踩到底,没说话。
青年又说:“其实老师已经很小心了,都怪我……”他说着痛苦地大喊,“我们什么都不能写,不能说!真正的发言权却被把持在一群外行手里!他们有了这样的权力,怎么会懂得小心使用的道理?他们只会滥用!党同伐异!”
艾西礼打开车窗,呼啸进来的风扇了人一头一脸,青年嘴里的话全被冲散,这人风中凌乱了好一会儿,最后扒着窗沿探出头,哇地吐了。
等他吐完,又倒出许多凌乱的醉话,比如他才是那篇论文的真正作者,而他写这篇论文讽刺慕德兰的艺术怪象,激怒了一些人,那些人并不是真正的艺术家,只是因为借助这个错乱的时代才获得了错乱的声名和权力。是的,一切都正在错乱。
最后他彻底醉昏过去,趴在后车座上喃喃地喊着老师。
艾西礼很快开到青年的公寓,将人拖来下扔在门口,头也不回地开车离去。
到家后艾西礼冲了个冷水澡,躺在床上却很久都没有睡着,最后他掀开被子坐起身,光脚走到书房,取出夹着夏德里安头发的诗集。
他没有读,只是在黑暗中摩挲了片刻封面,将书塞在了枕头底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半梦半醒地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好像还做了什么梦,他不记得梦的内容,只觉得有些不安。
天快亮的时候,艾西礼翻了个身。
梦中的画面终于清晰起来。
祭坛深白。
一大桶玫瑰从天井上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