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丫的。”少年带着点厌倦的不耐烦,“有事说事,上周你那破信就寄来了,说得云遮雾绕的,我看了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每天还得多添一碗药。”
“我说的是事实,之前你喝药的时候可不就是拳打镇关西脚踩西门庆的,要我说你们贺家人脾气都不好,动辄就一拳锤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少年啧了一声,抄起桌上的砚台。
林连雀立刻从善如流道:“说正事,我来是劝你搬家的。”
少年手里的砚台又举高了一点。
“真的,大实话。”林连雀抬手一个猴子摘桃,把砚台摘下来,“我来就是为了劝你走,多的我也管不了,至少十三行的有一个算一个,能走的都得走。”
“贺家是四大姓之一,你说话比我好使。”他又道,“时间不多了,咱们这类人里人为财死的太多,你要能帮,就帮我一块劝劝。”
少年听完没说话,双手抄在袖管里,挠虱子似的到处挠,片刻后林连雀看不下去,强行把他的手拽出来,“不舒服就喝药,别自个儿糟蹋自个儿,眼下可全靠你了。”
“滚。”少年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开,“跟下头的人说,朱砂罐子里的药给我煎一帖送上来。”
林连雀去了,片刻后端着碗上来,少年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他阖着眼,像睡着了似的歪在榻上,沉默了很久。
林连雀也不说话,在房间里转着看画。
他来找的人是贺家堂主之一,少年名为贺唳,林连雀和他混得熟了,一直叫人小鹤儿。
和他们这种依附十三行的外家人不同,贺唳出身于贺家本家,亲娘在嫡系里的地位很高,是个地地道道的金贵人。
按十三行传统,这种金尊玉贵的人物一般都不会亲自出洋,更不会来西大陆这种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但贺唳是个例外,这人平生就俩爱好:一个是赚钱,一个是找死。
赚钱自不必说,整个十三行就没有谁不爱这个,至于后一个爱好,则和贺家家传有点关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贺家嫡系男子大都有不足之症,先天病秧子。
但贺家又是四大姓里最清贵的,从商之前贺家是簪缨世家,家里好几个探花郎,据说以贺家人的才学点状元也不是问题,但他家人都长得好看,连皇上都喜欢把探花点给贺家子。后来贺家从商,本家依然代代都出风流人物,不少都是活不长的。
广州有句话:十个贺家郎凑不够一部话本,一个贺家郎能养活十个说书人。意思是贺家男人短命,十个加起来活不过别人家一个,但是贺家男人又都风华无两,二三十年的寿命胜过人家活几辈子。广州各大茶馆但凡讲点传奇故事,里头男的大多姓贺。
贺唳作为本家人,基本上稳稳当当地继承了贺家男郎的大部分特征:长得好,善书画,精音律,活不长。继承得太完美,以至于有点物极必反,性格相当不友善,基本上见谁骂谁,整个人烦躁里透着股疲倦,张口闭口就是老子真他丫的活够了到底什么时候死,我命短所以这钱活该我赚,谁拦我赚钱我就死你面前。
贺唳找死的办法就是赚钱,以他的身体不用多麻烦,一天花八个时辰打算盘,保证活不过三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找死的不怕没活够的,他这么一路找死找下去,还真找得盆满钵满,后来贺唳觉得这么在广州待着太没劲,生命缺乏挑战性,干脆亲自出海,直接跑到西大陆来找死,啊不赚钱。
林连雀觉得这小孩就是药喝多了,中药太苦,也不能怪喝药的人喝出狂躁症。
贺唳干什么都不耐烦,唯独喝药喝得老老实实,一边撒泼一边喝的那种老实。据说这是他亲娘交代的,儿子下西洋之前女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爱咋咋地,药必须喝。
林连雀在二楼转了八圈,把贺唳的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顺带抄了几张他觉得好的塞在袖子里,就在他开始转第九圈的时候,榻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
贺唳看起来是想了很多东西,整个显得更加疲倦,沙哑道:“什么时候开打?”
林连雀:“啊?”
“啊什么啊。”贺唳不耐烦道,“你敢来跟我说这些,要么是被你夫人休了脑子开始不正常了,要么就是神圣帝国和白金汉要打仗了。”
“还得是你。”林连雀松了口气,心说真是给我省了大事,你们贺家人真是人精转世活该命短,“具体时间不清楚,不过要撤,我建议七天之内。”
“行。”贺唳坐起身,很没有精神地撑着脑袋,“让我缓缓,然后让底下的人准备一下,撤离是大事,必须一家一家访过去。”
林连雀看着他这副两腿一蹬就要上西天的架势,心里有点没底,“你撑得住吗?”
“撑不住,想死。”贺唳有气无力道。
“你可别死。”林连雀道,“我这次来带了百年老参要不给你熬点……”
“你带千年王八也没用。”贺唳没好气,“把你那鸟给我炖了。”
林连雀:“……实在不行你就安心地去吧,兄弟一场,棺材你想要什么样?水晶雕花的我看就很好。”
“谁要你的破棺材!”贺唳七窍生烟,“我要你的鸟!”
林连雀开始默默解裤子……然后被迎面而来的砚台砸了一头一脸。
“不闹了。”林连雀把满嘴的墨吐出来,“给你带了一只红嘴鹦哥,这只嘴最贱,肯定能和你对骂三百回合。”
贺唳哼了一声,看起来心情好了点,而后抄起桌子上的一枚翠玉摆件,直接扔到了楼下的池子里。
水池里溅开老高的水花,下边的伙计立刻跑上来,道:“东家有何吩咐?”
“把我的轮椅抬过来。”贺唳道,“准备出门。”
接着又吩咐林连雀,“把鸟带上。”
同一时间,神圣帝国与叶尼涅帝国边境,枫丹湖畔。
枫丹湖畔坐落于神圣帝国与叶尼涅帝国的交界处,湖畔有一座很大的公馆,此时门外停满了车。
枫丹湖原本是打猎的好地方,半个月前,这里开始戒严,暗处布满岗哨和警卫,神圣帝国和叶尼涅各占一半,如果细看警卫的制服,会发现全部都是正规军。
虽然名义上是举办外交舞会,但其实所有人收到的日程表上都标注了七天的议程,舞会在最后一天傍晚举行。在此之前的七日,双方使团会互相接触,争取拟定协议。
这场外交会议的保密等级是最高,与会人员也经过层层筛选,大部分都是位高权重者,或者是他们的代言人。
“哎,爹啊不头儿。”德米安在前边开车,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家上司,“我说你连个司机都不带真的好吗?这么高规格的会议就让秘书开车?虽然你给我发司机工资我是很高兴的啦,但必要场合咱们的排面还是要撑一撑……”
他和上司已经彻底熟了,本性也就暴露无遗,这人就是个碎嘴话痨,还有点狗腿,“我去我刚刚看见谁了,那个不是神圣帝国的外交大臣吗,她居然也来了?”
“外交会议,大臣出席很正常。”后座的人淡淡道。
“可本质上这场会议是绝对保密的,用不着这么正式吧。”德米安道,“头儿,我看神圣帝国这次可能会下血本,万一咱们扛不住真签了协议……”
“扛不扛得住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这次来,只是代表将军给出一些建议。”后座的人说,“还有,看路。”
“放心,看着呢。”德米安非常稳妥地停了车,下来给人开门,手挡在车门上,同时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压低声音道:“六点钟方向,那个戴黑色面网的,之前我跟头儿你说过,她的家族目前是神圣帝国军队的最大支持者之一,头儿你要是能牺牲一点说不准能把她搞定……”
从车里下来的青年身穿军服,带着金质的肩章。
他的出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已经是四月了,湖畔开始温暖起来,但是他的脸依旧很苍白,让人想起叶尼涅的雪,还有生长着白桦林的黑色冻土。
德米安跟在青年后边,神情冷淡庄重,一看就是高效专业的秘书。
他偷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说真的头儿,那姑娘在看你呢。”
青年没有回答,德米安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也不是很意外。他们从外面的沥青路一路往公馆处走,偶尔会碰到熟人,双方都微微点头致意,但是并不寒暄。
就在他们走到公馆门口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德米安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大门前驶来一辆车,在他们刚刚谈论过的那个女性继承人身边停了下来,立刻有不少人迎了过去。
德米安打量着那车的规格,还有围上去的人,压低声音道:“头儿,那辆车里坐的应该就是这次神圣帝国的话事人了。”
他们来之前都会收到一份与会人员名单,但依然有一部分人的身份是保密的,他家头儿是这样,对面车里的人估计也是这样。
青年依然在往前走,德米安心道您真淡定,你就不好奇上将这次派来的人长几个鼻子几只眼吗……想着他开始低头掏议程文件,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结果直接撞在了对方身上。
“头儿?”德米安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青年,“怎么了?”
他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正投向六点钟方向,看着他刚刚提过的那个继承人。
我去?德米安在心里惊道。居然有戏?
正当他在心里狂打腹稿准备进谏的时候,突然发觉那姑娘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应该就是刚刚从车里下来的……嗯,一个鼻子两只眼,上将派来人的也不过如此——个鬼啊!
那男的怎么能长成那个样?他吃什么长大的?
德米安:“……头儿,那红头发的男的好嚣张,谁啊?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院子里吸烟?”
他说着又打量了一会儿,远处的继承人不知听到什么,笑了起来,神情看着很愉悦。
接着她伸出胳膊,挽住交谈者的手,两人一同走进枫丹公馆。
德米安目送着这对看起来般配极了的狗男女进入公馆,心说有点不妙,那男的是谁啊?该不会是她的未婚夫吧,看起来感情还挺好……而且那男的怎么能长成那个样?他吃什么长大的?这么看他家头儿好像一点机会也没了啊!
德米安清清嗓子,打算说点鼓舞士气的话,他看向前边的青年,忽然愣了,“头儿?”
他跟着眼前的上司很多年了,还没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
像是……雪融化一样的表情。
我操。德米安心说。保持这个表情,头儿,这么看的话你和那男的比起来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青年像是刚刚回过神,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轻声道:“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等进了议厅,简单的寒暄过后,会议正式开始。
德米安是第一次参加如此高等级的外交会议,来之前虽然有过各种不靠谱的耳闻,但还是难免抱有一些幻想。
会议开始一刻钟后,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水,心说果然,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回事。
议厅不大,隔音效果非常好,神圣帝国和叶尼涅双方各占了长桌一边,双方开始亲切友好地交流……才怪。
会议室里的气氛很难评,说得糙一点,感觉像是在菜市场里打辩论,一方非要还个块儿八毛的,一方坚持说你看我这菜多新鲜。不过本质来说他们这两帮人此次就是来讨价还价的,神圣帝国想让叶尼涅保持中立,想要后院不起火,就得花钱来买,叶尼涅借机狮子大开口,神圣帝国再往下砍……
显然双方都派出了最佳辩手,深谙你来我往之道,互抡巴掌互喂甜枣,一会儿拿出一份八百年前的合约深情诉说当年两国的至深友谊……啊呸,那合约还是两国皇帝签的,现在两国皇室早就死得灰都不剩了;一会儿又拿出一份早就发霉的历史原件痛斥神圣帝国在几百年前了抢叶尼涅的一块地,说实在的,德米安历史地理学得都还行,他也不知道原来那地方几百年前还姓叶尼涅。
“地可以争一下。”德米安收到了上司递来的纸条,上边写着:“那个地方或许有矿。”
德米安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把纸条往前传,希望能赶紧传到己方辩手那里,因为看起来他们已经都有点上头了,话题切得飞快,刚刚还在说地,现在已经开始互揭老底指责对方往自己家政府派间谍——其实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间谍就像马桶,家家都嫌脏,但家家都得有,下水道还得公用。
叶尼涅方辩手慷慨陈词:“你们将此人扣押了十年之久,但是在此之前他早就更换了我国国籍,我们要求将人平安返还,这是完全合理的!他只是个普通的公务人员,没有道理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
神圣帝国方辩手立刻回击:“公务人员?谁家公务人员从别国领工资?我们彻查了他的账户,显示他每年都从贵国收到大笔金镑!”
“那是因为他是高级知识分子,从事两国之间的学术交流活动,他的论文每年都会在叶尼涅期刊上发表,我们只是合理支付稿酬!”
“那他的叶尼涅老婆又怎么解释?”
“你不能质疑爱情的跨国性!”
“我们有确凿证据显示他在叶尼涅除了有官方承认的妻子,还有不止一个情人!什么跨国爱情还搞有丝分裂?!”
德米安被迫听完了某个不知名间谍乌烟瘴气的私生活,双方肉眼可见地没有达成任何成果,并且会议氛围愈来愈有菜场骂街的趋势……他是平民出身,小时候天天在菜场买菜回家做饭喂他弟,心说这我熟,待会儿要是打起来,说不准两边会互扔茶杯还是互扯头花。
他正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会儿看这个头花不错可以当暗器,一会儿看那个茶杯太贵估计砸了赔不起,最后他都开始心算整个房间的装潢造价了——他爷爷的,神圣帝国真有钱,这一座公馆估计够他们盖十栋楼……突然,有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神圣帝国的军装,红发像一把大火,步伐有如行军的鼓点。
这人刚进门,神圣帝国一辩立刻起身给他腾位置,他也不见外,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在座所有人立刻闻到了浓烈的雪茄气味。
我去?德米安惊了。这不那谁的未婚夫吗?刚刚贼嚣张那男的,他地位这么高?不对,地位这么高还来亲自打一辩?
这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他又想。他爷爷的,坐近了感觉更好看了。
“贼嚣张那男的”坐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枚信封,这人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各位,我奉上将之命,带来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