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应玄机作为不弃山开山立派的老祖宗,他的居所瑶台,自然也有最顶级的温泉引入。
那是一片被苍翠的植被完全掩映起来的池群,最外围是一大片冷水湖,蓝天碧草在镜子一般透亮的湖水中映着,美不胜收。
而越过那片湖,便是大大小小冒着热气的汤池,云烟缭绕,恍若仙境。
李浮誉怀里抱着燕拂衣,站在最大的池子旁边的时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什么不对。
“……月亮?”他轻声叫,“你自己洗,还是我给、给你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浮誉感觉自己头顶上都在冒烟。
一个问题很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这样、这样算不算趁人之危?
可他也没想做什么,就是,就是想让小月亮舒服一点,以至于没能考虑得那么周全。
温泉水温高,站在池边的时候,也感觉格外热,李浮誉顷刻间便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抱着燕拂衣,感觉手心都要打滑。
燕拂衣在他怀里偏了偏头,这次竟仿佛比刚才睡得更熟,眼睛连一条缝隙都没有睁开。
手里攥住他胸前的一点衣服,试图把自己埋进去。
“很、很困的话,我也……我也可以帮你。”
李浮誉结结巴巴地说,心里一时分不清是想燕拂衣醒来,还是不想。
他站在那里兀自僵硬了一会儿,心里头天人交战,另一个却睡得正香,丝毫不知道师兄马上就要变成清蒸师兄。
李浮誉等了很久没等到回应,终于还是艰难地迈出第一步,走进了那汪热乎乎的水。
他不断念清心咒:这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帮病人洗个澡,他可以把自己当做高等护工嘛……外面雇一个也不知道多少钱呢。
——清心咒就演变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其实很没有必要,燕拂衣如今用的这副身躯,原本便是应玄机一点一滴炼出来的——即使没有记忆,那也是他。
也就是说,这身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早就已经都一寸寸见过,甚至亲手描摹过。
但那还是……很不一样。
李浮誉吞咽了一下,在白玉砌成的池边,找了适合倚靠的位置,自己先靠上去,让燕拂衣也靠在他身上。
水波悠悠,以他们为中心,散发着层层叠叠的涟漪。
两人质地轻薄的衣衫浸泡在水里,原本的纯白就变成了半透明的颜色,衣角荡荡地漂上水面,身体接触的地方也变得更热起来。
热气熏染上来,让燕拂衣苍白的脸上也似是有了一丝红晕,他闭着眼,鸦黑的发丝在侧颊沾着一缕,垂下的睫毛微颤,人却突然间抖动了一下。
李浮誉也跟着一抖。
他方才有的一点点旖旎心思消散了个彻底,因为燕拂衣忽的一下睁开眼,抓住他前襟的手指也用了力,整个人浸在温水里,却像掉进冰窟窿那样瑟瑟发抖,掀开的眼帘中睡意还未曾完全褪去,就被浓烈的恐惧淹没,像被溺进挣不脱的水里。
“不要……”他挣扎着想要离开水面,“不要水……”
李浮誉脑海中蓦然飘过乌毒的那一片水牢。
燕拂衣在那个由水构成的炼狱,多少次重伤濒死,多少次在受刑时力竭晕过去,又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因为窒息而不得不挣扎着醒来。
他的心狠狠一沉。
第100章
李浮誉马上把燕拂衣抱离水面, 却没有离开那方池子。
他很小心,没再让燕拂衣沾到一点水,甚至用了法力, 把他身上所有的液体都清干净了。
“没事了, 没事了, 看看我,是我啊。”
李浮誉已经能很熟练地安抚恐慌起来的人,他用最舒服的姿势抱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躯,很轻很缓地抚摸他的背。
“你看, 月亮, 没有人要伤害你, 这里只有我。是好的水。”
燕拂衣开始时还挣扎,很快被温柔但强硬的桎梏弄得迷惑起来——他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那些疼痛。
他浑身还僵硬着, 像一只浑身都炸了毛的猫, 爪子都伸出来,柔韧的筋骨绷出所能达到最大程度的抗拒。
可李浮誉一下一下,捋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那些很温柔的话, 一点一点驱散噩梦里尖锐的爪牙。
那一片漆黑的要将人溺死的水里, 就又伸进来一只发着光的手。
燕拂衣其实不大清醒,他正陷在那些刻印在本能里的噩梦,虽然不记得那些可怕的水从何而来, 不记得为什么会有如此深重的恐惧,但他醒不过来, 每一条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
会……很痛很痛,痛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又不得不接着忍耐。
忍耐着, 却又永远看不到尽头。
他缩在很小的角落里,很渴望地盯着那只手。
好想抓上去,那看上去像是真的来救他的东西,抓上去,就可以被带离这汪令人窒息的冰水,抓上去,就能逃离这场噩梦。
燕拂衣试探着伸出手,很慢很慢,指尖也在颤,他沉在水底,想向水面上伸进来的一只手抓去。
可手伸到一半,又僵硬地停住了。
万一……是骗子呢。
燕拂衣想到这个可能,心很紧张地皱了皱,手指微蜷,又有点想收回来。
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些折磨他的人,总是花样百出,喜欢给绝望的人一点希望,又亲手将希望在他面前击得粉碎。
那之后往往跟着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残酷,那些黑色的影子,围观着他崩溃、尖叫,发出恶心到让人心脏发麻的笑声。
“这就是那些人族的希望吗?一个柔弱易碎的花瓶?”
“哈哈哈哈哈,尊上太高看他了,早该让破房山大人出手……”
“你们瞧他,折磨这种正派道君最有意思了……真可怜,很快就该求饶了吧。”
“啧,还得小心别弄死,真是麻烦,真想把这漂亮脑袋砍下来,摆着一定好看。”
“……”
不……不要……
燕拂衣闭上眼睛,紧紧捂着耳朵,想把那些无孔不入的可怕声音都赶出去。
可他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他是被束缚四肢奉上高台的祭品,像一个被赤|裸着扔进雪地的婴儿,这天下之大,仙魔两界,都再没有容身之地。
只能忍,忍着,像从前一样,像他的命运一样,忍到死去。
可他都不能死——那个甜蜜的终点,也被一只大手残忍地抹消了,他甚至不配去死。
……可是,凭什么?
那个声音突然响在脑海中的时候,燕拂衣甚至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把那当做无数在精神濒临崩溃时会听到的呓语之一,直到那声音不断飘荡、越来越响。
是啊,凭什么?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明明已经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到最好,凭什么就连死都不被允许,遑论活着?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崩裂了,是散成烟尘一般细碎的闪亮冰晶,燕拂衣在那些晶尘带来的一点光亮中,豁然睁眼。
不——!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就合身往那蓬闪亮的烟雾中扑去,试图抓住正在逸散的东西,却总是徒劳。
晶尘就像流沙,抓也抓不住,无论再怎么用力,都顷刻间便从指缝中溜走。
留不住。
他什么也留不住。
大滴大滴的泪水在眼皮下汇聚起来,将眼球都灼得生疼,燕拂衣的视线完全模糊了,他甚至看不清那片溺死他的海域,看不清越散越远的烟雾,也看不清水面上漏下的一点点光晕。
可不该是这样,凭什么是这样?
凭什么所有伤害都只能被忍着,所有苦难都该当落在他身上?
明明——明明他已经完成了。
燕拂衣终于依稀记起来,他身上背负着的,那个要将他压垮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已经完成了,凭什么还不放过我!
一种终于喷薄而出的火焰瞬间烧了上来,将幽暗漆黑的水底照得透亮,燕拂衣突然发现自己又能喘气了,连头脑中那些混混沌沌的雾也被烧得精光,他一转身,又看到那只手。
更多的记忆涌进脑海,他看到一个英俊青年在温柔地对他说着什么,万分珍惜地,说很欢喜收到他的梅花笺。。
他看见剑光凌利之外,绿草青青,白鸟划过高远的天,露珠在叶稍上汇聚,倒映出缤纷绚丽的人间光影。
他看见连绵不绝的城池,无数生灵在夜中点亮灯火,向神位跪拜,祈求拯救他们的那个人得平安。
……
人间这么好。
燕拂衣想:我做到了,现在我想……好好活着。
我要好好活着!
他拨开那些还企图涌到他身边的黑暗,借着无数的烛火、无数的露珠、还有无数爱人的笑脸散发出的光,朝被照亮的路上纵身一跃。
他抓住了那只手。
冰凉的水都突然间温热起来,那些柔和的液体不断旋转,像一个反向的漩涡,托举着他,往水面上开阔清朗的天地升去。
他抓住了那只手,温暖、干燥、有力,那手与他相握住手腕,形成一个最牢固不过的生死劫,然后猛然向上一拽。
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碎的声音。
燕拂衣冲过坚固的冰层,去势不减地冲进一个人怀里。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属于人间的空气。
他还活着。
都还活着。
“拂衣,拂衣,别怕。”
李浮誉的声音里都带了一点慌乱,燕拂衣这一次的状况似乎不同寻常,不是简单地被勾起了阴影,而是……陷入了与什么更大的桎梏的挣扎中去。
他的身体很凉,不是那种失血带来的僵冷,而是一种仿佛催生冰系法术般的严寒,李浮誉抱着他的手甚至被冻得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