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可他当然不会放手,反而更紧地抓住燕拂衣紧绷的掌心,试图把每一根手指搓热。
那绷得骨节分明的手,突然间活动起来。
李浮誉都没有反应过来,陡然间感到那无助地僵在自己掌心的手,像被注入某种灵魂上的力量,紧紧地反握过来。
手握得是那么紧,就好像将要坠崖的人抓住一根斜出的树枝,拼尽全力让自己不掉下去。
他便本能地也用最大的力气回握过去。
燕拂衣睁开了眼。
与他对视的第一眼,李浮誉便认得出来,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前些日子,燕拂衣虽然醒着,眼中却始终像是蒙着一层雾。
他没有记忆,没有力量,被勉强弥合起来的魂魄放进陌生的躯体,因为风吹草动而受惊,仿佛一个不注意就又会碎去。
甚至不只是这段时间——从五十年前开始,仙魔之战还没打响的时候,那时燕拂衣的状态,就已经时常不对头。
那时李浮誉还是个寄居在冰晶中的游魂,他住在离燕拂衣心脏最近的地方,听见那颗心伤痕累累、越跳越缓,像被极重的东西压到濒临崩溃的地步,却只能忍着……忍着,将自己忍成一块将要风华的石头,好像风一吹都会散。
那时李浮誉天天都心惊胆战,最怕那些人渣又对他的月亮有什么坏心思,也怕燕拂衣自己有一天,突然就坚持不下去了。
他看得出来的,看得出那一次比一次更险的搏命招式,看得出燕拂衣有时会在做什么事是突然茫然,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地,忘了自己要往哪儿去。
他活得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是被一些责任啊、牵绊啊的东西生生留住,其实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甚至,李浮誉曾很胆战心惊地意识到,燕拂衣不是那么太愿意活着。
他拼命地做自己能做的所有事,在那颗一片灰烬的心上试图钻出一些火苗,或者种出一些花。
那也是李浮誉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在努力做的事。
他告诉燕拂衣,这世界很大、很美,不要被眼前的东西困住,即使在见不到光的绝境里,也有人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不要放弃啊,月亮。
即使很累也可以落在花海,不要被拉进阴谋诡计的深渊里去。
可那些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李浮誉很清楚,他再心疼燕拂衣,也没法真的感同身受,更不要说站在一边,轻飘飘地劝他“忍住”。
但是,在这一刻,仿佛一切都不同了。
李浮誉一下子就像被那双深黑色的眸子吸进去,那么透亮,那么辽远,像是如剑般高耸入云的雪山,晴空万里,生机勃勃。
他张了一下嘴,想呼唤一声那个名字,却竟没能发出声音。
黑眸中甚至还残留着一些泪痕,却染上不容错辨的光亮,有什么亮莹莹的东西在闪,燕拂衣在他怀里,周围水汽晕染,他们十指相扣。
然后清瘦的剑修突然间挺起了身,他们离得那样近,姿势那样紧密,因此只是这样小小的移动就足以消弭全部距离。
燕拂衣闭上眼,就着依偎的姿态,吻住他师兄微张的唇。
第101章
那其实只是很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燕拂衣突然醒过来, 突然亲他,然后就好像也被自己的胆大吓住了似的,很有些惶然地又往后一缩。
那双眼睛如此亮, 不是被欺压到极限时的破裂, 也不是失去记忆时的雾沉, 他眼中倒映着李浮誉的影子,就像十八岁时一样。
李浮誉在这时候反应很快,他看出在这很偶然的契机下,燕拂衣已恢复了记忆, 甚至……那些在之前纠缠着他的伤痕和过去, 也都豁然开朗。
胸腔砰地鼓胀起来, 就像花开的瞬间。
燕拂衣的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话, 但李浮誉没再给他这个机会, 他一手揽住怀中人的后脑,让他不得不稍稍抬头,不容置疑地加深了刚才浅尝辄止的接触。
“唔……”
燕拂衣喉咙里发出一声细细的、气泡似的声音,像是叹息, 又好像是呜咽。
他闭上眼睛。
很难形容李浮誉在这一瞬间的心情。
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以为完全没有希望,久到已经开始思索着放弃。
——不是放弃爱他,而是放弃得到什么回应。
燕拂衣一生得到的大多是痛苦和折磨, 以至于只是在旁边看,都会替他感到疲惫, 李浮誉有一段时间很不确定,这轮一直挣扎着、在暗夜中放出微弱的光的月亮,是否还有残余的力气, 去把这种相比之下很“小”的爱意,投射到一个人身上。
他光是去爱那些很“大”的东西,想必就已经竭尽全力。
可他竟真的还能等到一个吻。
燕拂衣的眼睫又垂下去,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眉梢眼底,浅浅泛上的红晕。
他完全没有经历过这个,即使是最初最大胆的动作,也只是来源于偶然撞破某些事情,在连忙转身前的惊鸿一瞥。
燕拂衣不曾想过,会这么……热。
那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尖都轻轻颤抖,无论怎么克制,微妙的感觉也像水底冒出的气泡一样,咕噜噜地向上涌,即使用手指按住,也会从缝隙中旁逸斜出,欢快地、扑簌簌升腾起来。
刚才曾引发恐慌的水,此时变成了另一种不可忽视的东西,他被师兄横抱在怀里,很小心地维持在水面以上,可垂下的脚尖有时微微晃动,便也会在水面上荡起小小的涟漪。
燕拂衣已经有足够的理智告诉自己:不用怕,是和师兄在一起,这里的水,不用怕。
可仍是忍不住细小的瑟缩,那种心脏微颤的在意在此刻形成了某种全新的感觉,他甚至分不清楚,轻扫在心上的小刺,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燕拂衣头晕晕的,有些喘不过气。
本来就很热了,温泉蒸腾而出的水汽都带着热量,细小的水雾让衣物都紧贴在皮肤上,他下意识地想往上躲,手臂便不由抬起来,像抓住一根浮木那样,攀在师兄笔挺的肩背上。
李浮誉注意到这点,贴心地稍向后仰一仰。
可他——也许不能说完全不是故意的——好心办了坏事。
燕拂衣的身体仍有些虚弱,如今头脑也昏沉,这样突然改变重心时,便很难再维持妥帖的平稳。
他们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燕拂衣简直是跌进他怀里,连本能僵硬着的牙关都无意识松开,让蓄谋已久的另一个人趁虚而入。
那一瞬间的慌乱让反应也慢了半拍,于是,本来就处于被动的那个人更加丢盔卸甲起来。
燕拂衣整个人发软,面皮滚烫,眉梢都晕起热烫的红色,盈盈水汽汇聚在眼底,修长白皙的脖子不知所措地弯折,形成一种向上扬起的、献祭般的姿态。
他手指无力地蜷起来,刚好搭在师兄后颈,又被那里炽热的皮肤灼得一烫。
于是整个人就完全慌乱起来,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也不知该摆出什么姿势、怎么配合,好像被猎犬按着拱鼻子的小猫,只会紧张地露出柔软的肚皮。
泉边的温度甚至还在上升,可李浮誉的手指刚抚到白腻的后颈,就被一道突如其来入侵的灵力打断了。
他豁然抬头,宽大的袖子扬起来,将快断气的燕拂衣遮得严严实实,自己端正地整了束带,才从池中跃起,带着那么一层蒙蒙的水雾,转过身来。
渊灵带着谢陵阳,两个人低着头,一个看左边,一个看右边,都为自己的不合时宜而十分尴尬。
早知道晚些再来了。
燕拂衣的脸一时间更加——如果可能的话——涨红起来,他可不是过去那段时间无知无觉的时候了。
刚刚恢复记忆时一时冲动,怎么却、却竟会被人看到……
他从李浮誉怀里挣扎着要落地,整个人头顶上几乎要冒出烟来。
李浮誉没有强行限制燕拂衣的活动,只是很谨慎地看顾着,在他落地瞬间踉跄时及时扶好。
高深莫测的金光闪过,他们四人周围的环境一变,已回到了瑶台议事的厅堂。
渊灵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燕拂衣:“他恢复记忆了?”
燕拂衣脸仍红着,朝那一看便知是前辈的青年拱手一礼:“连日以来,多有叨扰。”
渊灵身形一闪,避过那礼:“不叨扰,不叨扰,师尊就没怎么让我们进过瑶台。”
燕拂衣一愣,余光看到李浮誉,这才慢慢觉出些微妙。
刚一醒来时,大半意识都还沉在缥缈的梦里,他几乎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可意识慢慢回归,这段时间养伤的记忆虽然断断续续,可也能勉强连起——他终于发现,好像哪里都不对。
师兄……他自然是能认出浮誉师兄的,可师兄如今的模样与在魔域时一样,根本不是他从小所熟悉的面孔。
而且,师兄在这里,似乎地位很高。
面前站着三个人,燕拂衣一个都看不出深浅。
只能从那种仿佛无边广博般的气度猜测,他们恐怕……至少都是尊者。
可连尊者,也要叫师兄为……师尊吗?
燕拂衣有些摸不透,干脆沉默下来,静观其变。
渊灵微微侧开身位,露出后面脸色苍白的谢陵阳。
谢陵阳在极力维持镇定,但依然面无血色,指节都绷得发青。
渊灵很小声地叹了口气,干脆代他开口。
“师尊,能给小师弟看一下……燕小道君的那个吊坠吗?”
他只对如何称呼燕拂衣微滞片刻,很快挑了个不出错的说法。
吊坠?
渊灵这样一说,燕拂衣才感觉到什么,有些颤抖地摸了摸胸前的位置。
他很慢很慢地,从那里挑出一根细细的白链。
燕拂衣的呼吸几乎完全停滞了。
他愣愣地望着那枚熟悉而又陌生的星月,感觉腿都发软。
沉重的酸涩似乎在沿脊柱往上爬,脑子像突然被白亮的刀片刮过,尽力想要遗忘的那一幕,又不依不饶地闪现出来。
燕拂衣指尖在抖,他的手一时都僵冷着,很难做出把那吊坠交出去的动作。
一双温热的大手探过来,将他的两只手都裹在掌心。
“没事儿,月亮,”李浮誉很及时地提醒他,“都还来得及。”
那双深色的眼珠也便被他的声音吸引,往过转去。
李浮誉一脸很柔和而认真的神色:“我好好的,你娘也会好好的——我保证。”
燕拂衣的手还是那么凉,握住的时候,就像握住一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