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修剑能有成就的人,大多这么刚烈执拗,浮誉师兄说,剑修嘛,一群死木头,加起来一根筋。
已经深深勒进血肉的藤蔓突然间松了,燕拂衣像只断翅的雀鸟,向下坠去。
他重重跌进尘土里,听见封锈崖又大喊了一声“燕师兄!”,少年清亮的嗓子都喊破了音。
燕拂衣的手腕在泥土中轻微蹭动,手指蜷缩起来,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太疼了。
他原本已经很习惯忍受疼痛,可魔修专门用来击溃意志的刑罚,仍然还是,太疼了。
天魔在破阵之前,无意要他的命,可下手却不比燕庭霜剥他的仙骨时轻半分,本就破损的筋脉像是每一寸都被灼烧殆尽,胸肋之间像是被插*进一柄灼热的铁钎,只是呼吸都会带起雷火炽灼般剧烈的疼痛,蒙眼的布巾早已掉了,便可见汗水凝聚成珠,一滴滴滑过拧紧的眉峰,又顺着挂在早已濡湿的睫毛上,被一点点颤抖着眨落。
天魔伸出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扼住了燕拂衣的脖子。
“你真不怕我杀了你,”他似乎在端详这个人类的面孔,“就为了保护那些蝼蚁?”
“你……不会。”
燕拂衣对他的话极少响应,天魔不期然得到他的回答,竟愣了一下,饶有兴趣起来。
“你如何这样自信?”
颈上的手指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威胁性地收紧了。
燕拂衣很慢地调整着呼吸,同样很慢地回答他。
“你是,已结婴的天魔,”燕拂衣一字一句地说,“竟被派来,这,凡人边城。”
“漠襄城中,有你,想要的东西。”
天魔一顿,笑意收敛了不少。
“我确实在找,”他竟然也就吊儿郎当地承认了,“不过,也未必就在这里,尊上派我来,只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性罢了。”
他放开了燕拂衣的脖子,黑紫色的指甲一点点拂过青年俊秀的轮廓,在无力起伏的喉结上打圈。
“我倒是很想杀了你,”确实已无可奈何的天魔用着很苦恼的语气,“可这么简单粗暴,回去交不了差,尊上怕是要拿我做花肥。”
指甲尖锐的顶端很轻易刺破皮肤,在那里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那么,”燕拂衣说,“这样如何?”
燕拂衣也不知从哪又榨出一分力,用虚弱的手指撑着地,试图将自己撑起来。
浸透了黑袍的血便一点点自袖口洇出,染红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又一滴滴落入尘土。
他好像真的在尽心帮着天魔拿主意,在这幽深幻境构成的囚笼中间,缓缓挺直了腰。
天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看着已经落入陷阱,仍垂死挣扎的可悲的金丝雀。
他就看着那人一点点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银色的烟气幽微,如同倔强的水银那样自他额心流出,宛然流淌到掌心里,像是某种末路的图腾。
图腾闪烁着,化成一柄极窄,极长,却雪亮得令人心惊的剑。
燕拂衣又轻喘了一口气,起了剑势,那一泓秋水似的剑身上,折印出他平静无光的眼。
“这是我的本命灵剑,名曰“吾往”。阁下若愿赌,不如收了魔气,与我,论一场剑。”
“若你赢了,漠襄城,如你所愿。”
他好像很自信,但纠缠了这么久,似乎出现一个有可能胜利的机会,总比用那些刑罚耗费时间,却永远无望的好。
天魔谨慎地思索了一下:这小道君说是天才,可到底不过修行二十余年,况且如今心神俱损,怕是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这赌约,是令人心动。
“若你赢了呢?”天魔也直了身,没忘记问,“我的赌注是什么?”
燕拂衣毫不犹豫:“放小封离开。”
“……”即使是天魔也怔了一怔,他原本猜测燕拂衣是要自由,或更过分些,要一条灵根,要重塑金丹……可怎么想,也想不到,放在天平另一边的砝码,竟能如此简单。
即使输了,他也不亏。
天魔一口答应:“成交。”
被格挡在罡风之外的封锈涯无权说一句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团中央骤然炸起炫目的银光,刺得他满目热烫,那柄他总想要亲眼看见的命剑,如想象般锋锐,凌利,一往无前。
封锈涯是在周游历练时结识了虞长明,他太清晰地记得,虞侯第一次提起他的恩人,说那是一名白衣如雪,如月光般出尘绝俗的剑修。
他的本命灵剑,名曰“吾往”。
燕拂衣的声音悠然飘来,句尾都被剑风撕扯得粉碎。
“请君,赐教。”
*
漠襄城外遮天蔽日的妖魔,在一夜之间,突然都退了个干净。
城里的人懵懵懂懂,想破脑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知道,这条命,竟然保住了!
关小花瞒着阿婆,偷偷溜出老塘村民们被安排的营地,她想去打听爹爹娘亲的消息,也还记挂着大哥哥。
大人们都说大哥哥英勇,在城头保护他们,可小花很惦记着,不知道保护他们的大哥哥,有没有又变成陷阱里的小狐狸。
街上人潮涌动,虽然大多数人都带着伤,可城里的喜庆的气氛简直比过年还强烈,有人在激动地大叫大嚷,有人抱在一起哭得很丑,还有人像疯狗似的在人群里乱窜,小花不知道他们急着去哪儿,她亲眼看着一个老头子从街这头狂奔到街那头,又沿原路跑回这头。
他们太高兴了,小花想着阿婆的话:人太高兴时,就好像疯了。
小花艰难地在人*流中往另一边挤,她记得守卫说过大哥哥在那儿,她先找到大哥哥,大哥哥一定会带着她找到爹娘。
在这时候,天空中突然飘落下了鲜花。
那花儿好美,嫩粉色的大片花瓣,包裹着深红与金黄的蕊,看起来斑斓炫目,定然很名贵。
许多人抬起头来,逆着刺眼的阳光,看到漠襄城上空,两只华彩闪耀的凤凰牵着金碧辉煌的銮驾,翼间扇动时洒落鎏金,极尽奢华。
凡人们呆呆地张着嘴巴,没人会误会这是妖魔,这定然是祥瑞,能庇佑他们平安喜乐。
空灵而优美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城池。
“万兽钧令,庇佑苍生——”
有人喃喃道:“是……是神仙,神仙来救我们了!”
小花也抬着头,她眼睛尖,看到为首的銮驾上,站着位紫发紫瞳,华美得妖异的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小花竟莫名生出一阵排斥,就像看见村口小胖,那小子嚣张又赖皮,整天想抢大哥哥给她削的小木剑。
最讨厌了。
第19章
燕拂衣睁开眼睛。
屋里的光线很暗,门窗都紧闭着,甚至拉上了厚厚的帷幕。
燕拂衣躺在那儿,望着城主府奢华的帐顶,呆了一会儿,才突然间反应过来——他竟又能看见了。
幻境中承受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神经上,以至于醒过来的感觉恍若隔世,燕拂衣的思维很混乱,他有些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脱离了幻境,记忆中最后,似乎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金光。
燕拂衣手肘用力,将自己撑了起来。
他好像记得,那一夜之后就杳无音信的吾往,在幻境之中,又响应了他的召唤。
心随念动,就在燕拂衣这样想着的同时,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一声清脆的碎响,就像有人在他耳边,轻敲一只玉磬。
毛绒绒而暖和的触感出现在识海边缘,非常微弱的银光从燕拂衣抬起的指尖中冒出来,努力地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柄手指大小的细剑。
燕拂衣眨了一下眼睛,小剑用剑尖蹭蹭他的手指,又漂浮起来,想去碰碰他的脸。
“你……”
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随着与本命灵剑接触而涌动起来的一点灵气,燕拂衣脑中被封锁的记忆,就好像突然被钥匙打开了。
他想起来几个片段,那些片段无根无由地漂在他脑子里,像是相隔经年,又像是只是醒来前发生的事。
燕拂衣想起,他的本命剑,似乎也像此时一样,亲昵又乖巧地落在另一个人的掌心里。
怎么都想不起那人的面容,但似乎是个身材挺拔的青年修士,只能隐约看到他抿直的、似乎在生气的唇角,与一身华贵的锦衣。
那时燕拂衣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眯了一下眼睛,不知道那是来救他的朋友,还是又一个欲要取他性命的仇敌。
想来是后者,毕竟就连最亲近的人都恨不得他死。
燕拂衣只是觉得很冷,他全身的血仿佛已经流空了,连情绪都调动不起来,如果那时有人往他胸口刺一剑,或许他都会生出一点感激来。
那可不是他自己寻死。
燕拂衣在此时仍不忘认真地与自己狡辩:他只是,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再反抗了。
可那个人俯下身来,仿佛很怜惜那样,用双手捧着他的“吾往”。
燕拂衣轻轻问:“你要杀我?”
力竭时的声音也那样嘶哑难听,他自己都厌恶,想来若是有人寻仇,都得因此顿失不少成就感。
真是不好意思。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燕拂衣逆来顺受的态度如此平静良好,他却仿佛更生气了。
不是来杀他的。
燕拂衣确认了这件事,压下心里一点点小小的遗憾,想不出对方究竟要做什么了。
于是他歉然地笑笑:对于不能提供帮助这件事。
燕拂衣总是尽力在“提供帮助”的,不论是对茫然无措的师弟师妹,还是穷途末路的散修,甚至走投无路的凡人,和在猎妖师的针对下惊惶的妖。
只是,可能方式不那么尽如人意,以至于无论他做什么,最后都会被导向到错误的方向去。
对燕庭霜如此,对李清鹤如此,对掌门、师尊、对刚刚崭露头角时的天才萧风,对那位如今的妖族少君,都是如此。
燕拂衣不愿再想那么多,他已经向浮誉师兄保证过,不再想不愉快的事。
或许,也可以更大胆一点,更贪心一点。
燕拂衣的视线下移到那人掌中,他仍是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也并不关心,他只是看着那柄乖乖巧巧的小剑,犹豫了一下,软声问:
“可以……还给我吗?”
这是我的东西。
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