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然后的事情,燕拂衣又记不清了。
燕拂衣再次睁开眼,在昏暗的房间之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本命灵剑。
难不成,消失了这么久的吾往,真是他厚着脸皮“要”回来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付出了什么,不记得要用什么做出交换,可怎么可能只说一句话,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即使真的有,又凭什么降临到他身上。
可眼前活泼地上蹿下跳的本命剑货真价实,燕拂衣想了一会儿,开始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吾往向来很高冷的,曾经他好说歹说,都不肯让庭霜碰一下,更不要说在另一人的手里撒娇卖乖……
从前在各地探访秘境时,曾遇到一位实力高强的前辈,前辈说他们一人一剑皆刚极易折,燕拂衣虚心受教,吾往气得劈碎前辈一件法宝,累得燕拂衣连忙替它道歉。
好在前辈不很在意,反倒大笑起来,捋着胡子直呼有趣。
笑着笑着又不笑了,探究地来回看看燕拂衣和吾往,目光像在追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
“小友,”那前辈认真地问燕拂衣,“你可愿拜我为师?”
燕拂衣歉然摇头,说自己已有师承。
可那前辈仍不愿放弃,跟了他两日,说拜师嘛多拜拜又没有坏处,又说他们或许前世有缘,最后邀请燕拂衣无论如何随他回山一趟,权当交流访问,若是燕拂衣师门管得严厉,只管告诉他,他去操心那些官面文章。
最后燕拂衣实在却不过,刚欲答应,昆仑却突然传讯,说师门有变,要他即刻归返。传讯符中催得很急,燕拂衣连告别都没时间,只得留下一封信,连夜便御剑回了昆仑。
后来……
后来诸事繁杂:师兄陨落,掌门闭关,接着一切急转直下,燕拂衣都将这事忘了。
现在想想,或许他后来愈发声名狼藉,前辈也深感看错了人,曾经种种,便也不了了之了罢。
什么有的没的,越想越远了。
燕拂衣摇摇头,拉回神。休息了这一会儿,他又渐渐想起些事来,想起被自己连累的小封,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吾往的回归带回一点若有似无的灵力,燕拂衣暂时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原理,但他终于也能打开自己的乾坤袋,拿一点丹药灵石出来。
燕拂衣的乾坤袋中曾经收藏颇丰——但除了这一次出逃,那些师弟师妹们在混乱中硬要塞给他的心意,他的乾坤袋里没有一件是拿了昆仑的资源。
成为大师兄,代行管事之责五年,昆仑上下日子过得紧巴,燕拂衣非但不舍得从丹草堂与炼金台拿东西,还不时要自行贴补,好让师弟师妹安心修炼,勉强维持门派运转。
若是让浮誉师兄知道了,定然又要说他“败家”。
不知是败的谁的家——虽然李浮誉自己就是掌门之子,但燕拂衣从门派里拿东西他兴高采烈,燕拂衣把秘境历练所得上交他却拉着个脸。
念头转到师兄身上,燕拂衣又有点高兴起来。
他决定不去想幻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挑拣了几样合适的丹药,打算去看看小封。
身上没有那么疼了,燕拂衣试探着下了地,发现自己仍然能成功地直立行走。
他满意地走了几个来回,动作从一瘸一拐逐渐顺畅起来。
这段时间为了迎敌方便,他们这些战斗力比较高的人,都住在城主府里。
揽剑侯颇为慷慨,把燕拂衣安排在正院里。
记得没错的话,封锈涯的屋子也在近旁,走两步就到。
燕拂衣一边想着,从前房间里好像没这么暗,一边准备推开房门。
他轻轻推了一下,那门却纹丝不动。
燕拂衣一怔,手上加了些力——他房门从来都是虚掩着,方便有紧急战况时,兵士随时来找,或虞长明有时候想找他商量战事,就连休息时也从不锁。
两扇薄薄的木门就好像被铁水浇筑一般,牢牢地封锁在那里。
“……大哥哥?”
燕拂衣一转头,他竟这时才看到,关小花就蜷缩在屋子阴暗的角落里,小丫头像是刚睡醒,小脸有点脏兮兮的,揉着眼睛看向他。
燕拂衣微微蹙眉,走上前去,用袖子给小花擦了擦脸。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带刺的荆条唰地窜过脊椎,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感到一种熟悉的凉意,好像蛰伏在暗中虎视眈眈的毒蛇,突然之间亮了毒牙。
关小花“哇”的一声哭了。
“大、大哥哥……”她哭得很伤心,大颗大颗的眼泪流过鼓鼓的小脸,两只大眼睛像核桃一样肿着,哭声震天,燕拂衣微微张开手臂,小丫头就一头扎进他怀里,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他前襟上。
“呜呜呜,他们说爹娘死了,他们、他们骗人……”
燕拂衣心下一恸。
他抚摸着小孩的脑袋,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又很内疚自从来到漠襄,忙于守城,竟都一次没有去看过老塘村的那些人。
那种冲动是在一瞬间闪过的,燕拂衣有点想问问小花,以后怎么办,或者,愿不愿意跟着他。
但提问的想法在一瞬间又被他自己掐灭了。
在老塘村时,燕拂衣隐隐便有察觉,这个乡野中长大的小丫头,在剑道上竟天赋极为出众,现在有了点灵气,更是发现,小花可能与他原来一般,身怀剑骨,天生便注定是一等的剑修。
如若他仍是原来,还真有几分想要收徒。
可是现在……
以现在的境况,还是莫要拖累这天才小丫头了。
燕拂衣还在措辞,小花却又突然不哭了。
她还那么小,却一抹眼泪,声音还哽着,认认真真地看向燕拂衣,脸上显出很锋锐的坚毅。
“大哥哥,你快跑,他们、他们要把你交出去!”
燕拂衣安抚她的手一顿:“……什么?”
“城里贴满了大哥哥的画像,那上面撒谎,诬赖是坏人。”
小花眼睛里依然闪着泪花,有点害怕,又有点愤怒:“我跑来找你,那些人围在城主府外面,要虞大人把你交给那个什么少君,他们说,那样神仙才会继续保护他们。”
小花说着,嘴瘪着又要哭起来:“我、我朝他们丢石头,他们说爹娘都死了,呜呜呜……”
燕拂衣的手在小花肩后握紧了,他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拧得生疼。
“然后,”燕拂衣用很温柔的声音轻道,“他们就把你也关在这里?”
小朋友绷不住了,一边告状似的使劲点头,一边呜呜哇哇的,哭得好委屈。
第20章
燕拂衣用他只能维持那么小小形态的本命灵剑,削开了门上的锁。
他的状态并不好,吾往带来的灵气微乎其微,而没有根骨的身体就像是漏斗,哪怕能借由命剑沟通到天地间的灵气,也半点储存不住,只顷刻间便会原地消散,根本不能用来战斗。
燕拂衣也不想战斗,他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只想带着小花,赶紧从这里出去。
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了她。
正是夜里,院子里没有一个人。
就像醒来时过于幽暗的房间一样,整个城主府似乎也过于安静了。
燕拂衣牵着小丫头的手,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连平日来往穿行的下人也看不见一个,一直走到前院,才隐隐约约听见点声音,从大门口的方向传来。
燕拂衣顿住脚步。
小花也听到了,抬起头看他,很乖巧地一声不吭。
很多声音在吵吵嚷嚷,他们似乎堵住了大门,叫嚣着要冲进来。
“大人,你让开,怎么能让这么一个卑鄙小人藏在我们漠襄!”
“那可是他师门下的通缉令,他干的那些事……那些事简直让人发指,谁知道还干了多少坏事。”
但也有微弱的声音在反抗。
“燕公子不是坏人,他一路护持我们……这些天,大伙也都看到他是怎么帮着守城的。”
可那些声音太小,很快都被淹没了。
“哼,非亲非故的,他凭什么要豁出命救你们,真是没脑子。”
“据说昨夜,他竟毁了乱葬岗,毁坏了那里所有的尸骨!说不定是在修炼什么邪术,将来要拿我们整个城的人拿去祭炼的!”
“说是要保护漠襄,早上那会儿怎么不见他,现在不还是躲在城主府里,一整天不见人?”
“那就让这些没见识的乡巴佬,和他一起滚出去!”
声音愈发喧嚷起来,甚至开始有相互推搡、打斗的声音,燕拂衣能听到虞长明的声音在竭力维持秩序,但他同样听得出来,虞长明感到很为难。
是会让人为难的吧。
从小花的转述中不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城里贴满了昆仑缉拿孽徒的告示,那位妖族少主又竟亲至,那么所有人都会很自然地想,若是窝藏燕拂衣,会不会便是与万妖谷为敌。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现在漠襄想收留他,确实是很有风险的事。
只是……
那些无端的揣测和指责,这无从解释、无从转圜的境地,未免有些太熟悉,熟悉到让燕拂衣自己都怔忪,甚至都要对自己产生怀疑。
为什么不论什么时候,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会莫名其妙千夫所指,又让人如此为难呢?
城主府的大门终于被群情激奋的百姓们攻破了,也或许,是因为主人并没有多真心想拦。
乌泱泱的人群冲进后院,燕拂衣站在院子正中,大袖护住小花,把她掩到自己身后去。
那些人对上燕拂衣沉静的黑眸,闹哄哄的气焰竟弱了一弱。
一个卖杂货的小贩眼尖,惊叫一声:“他眼睛是好的!他看得见!”
燕拂衣记得这个声音,这年轻人也曾帮着守城,在兀鹫鸟妖来袭时断了一条腿,那一日,是燕拂衣用蒙眼睛的布条帮他绑住断肢,背他下了城墙。
“他果真在骗我们!”这一次是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满脸愤怒,振臂高呼,“我早就瞧出他目露凶光,面相可憎!”
燕拂衣也记得这个声音,梦魔攻城时这人家中接连有人丧命,当时街坊怀疑是他被妖魔染了煞半夜杀人,要将他烧死祭天,是燕拂衣护他一次,又设计抓了梦魔,一剑刺死。
燕拂衣记性好,他记得许多声音,记得他们病痛时凄惨的呐喊,记得他在布下小明王阵的同时净化泉水后,他们发现城中毒疫已去,感谢上苍的声音。
这一次,他也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