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妒性太重。”
燕拂衣面色已然苍白得惊人,一道猩红的血线自唇角落下,鲜艳得刺目,他低垂着头,有几缕长发自冠中散落,拂在面上,看上去凌乱又狼狈。
问天剑尊余怒未消。
“是你自己醉心俗务,疏于修炼,竟输给一个外门杂役弟子,若不是庭霜强撑病体,同样取得名额,半年后九州宗门大比中,外人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们昆仑道宗!”
“我本念你年少失怙不易,可庭霜心思单纯——这么多年来,你屡次闯下祸事,甚至害死掌门独子,都是庭霜为你求情,你被罚禁闭,也只有庭霜会惦记着前去探望。”
“你明知道庭霜身子不好,尤畏严寒,却非要带他来这最以严寒著称的泽梧,你明知道他根本受不得魔气冲撞,却算准了结界破裂,魔门侵扰……不过是技不如人,便用这般手段,着实歹毒。”
“果真是……”问天剑尊的声音低下来,没让这句话也给周围听见,“那人的骨血。”
“掌门早便说过,你魔性难除。”
问天剑尊从来话少,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是气狠了。
燕拂衣眉尾轻颤,眼珠微不可察地一动,神情却仍像戴了一张无波无澜的假面具,仿佛对这些说辞全不在意。
不该在意,不能在意,这些话若是锋刃,他也只能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在经年的打磨中,逐渐熟练地忍受疼痛。
宗门大比?
若不是师尊说到,燕拂衣早已忘了。
那日横空出世的外门少年,确有几分本事。
可若不是前一天晚上,燕拂衣多年来从未出过岔子的玄功,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反噬,险些令他走火入魔,重伤之下,他不欲纠缠,便干干净净落了败。
这约莫算是他的命数,燕拂衣活过二十余载,于命数一词很是了然,总之落在他身上,是所求皆不得,可望不可即。
可笑的是,师尊总是忘记,他与庭霜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燕拂衣的父亲是罪大恶极的邪魔外道,燕庭霜的父亲便也是。
燕庭霜出生时由于仙魔之气相冲,先天体弱,那么燕拂衣,当然也是。
“是,”燕拂衣咽下喉头的腥气,机械地说,“师尊要罚便罚罢。”
“你!”
问天剑尊被这态度冲得一时怒意更胜,高高扬起手中剑鞘,属于尊者的剑气将飞雪割得七零八落,燕拂衣偏头,颊上蓦然一道血痕。
“师尊,您别气了,”后头的燕庭霜终于姗姗赶来,按住问天剑尊的手臂,“他是我兄长,我比旁人多顾着他些,本也是应当的。”
燕庭霜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的,和暖的,像草长莺飞的季节甜蜜的春雨,他们虽然说兄弟,却一点都不一样。
一片狼藉的山谷之中,不知何时开始响起寂寂的絮语,问天剑尊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严词呵斥首座,那些普通弟子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他们其实也并不怎么了解高层故事,更不知两位师兄的身世,可燕拂衣平日司掌戒律堂,多有严苛,本就不得人心。
他师尊都那样说他,想来是错不了的。
虽说方才,他……他倒也护了他们,可他燕拂衣是首座师兄,护持门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落在那道黑影身上,倒觉得庭霜小师兄果然心怀大度,为人良善,到这时还在为那人说情。
问天剑尊咬牙,他是被燕拂衣气昏了头,却忘记庭霜受了伤,还是疗伤要紧。
仙尊不再多言,打横抱起小弟子,命剑闪烁,御风而去。
危险解除,热闹也看过,散落谷中的不弃山弟子们看看跪在当中的燕拂衣,互相撇撇嘴,不多时也散了。
人影都渐渐消失在远方,燕拂衣立在原地,风雪卷起他破损的袍角,他如同冰雕般就那么跪了一会儿,缓缓抬手,冷白的指尖触到身上唯一还有些热气儿的胸口。
那里单薄的衣料之下,藏着一枚小小的吊坠。
青年剑修的声音微不可闻,几乎要被呼啸的朔风卷碎,唇角却勾起一弯极浅的笑,像给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奖励。
“拂衣今日,修补泽梧境魔族结界,第……”
他微微偏头,飞舞的发丝扫过颊侧,认真思索了一下。
“第三百一十八次。”
第2章
吊坠是故人所留,燕拂衣习惯了在要撑不住时摸一摸,与它说话,便又好像在与爱他的人说话。
——应当是爱他的吧。
总之故人已逝,燕拂衣便擅自决定这么认为,反正对方也不能从坟墓里跳出来,斥他自作多情。
他这么想着,那双冷然的凤目弯一弯,透出一点点明亮。
燕拂衣在雪中这么歇了一会儿,终于又恢复些力气,便努力摇晃着让自己站起来。
可随着知觉一并恢复的,疼痛也一并回来了。
燕拂衣刚刚站直,眼前便骤然一黑,带刺的寒意从骨缝深处刺进血液。
他赶紧闭上眼睛,一时间不敢呼吸,额上瞬间被冷汗浸透了,愈发显得眉目鸦羽般漆黑。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火冒三丈的清朗声音就是在这是莫名响起。
【狗男男了不起,这锅还能这么扣,反派工具人没人权啊!!】
青年紧闭的睫毛一颤。
狭长的眼睛骤然睁开,再看不到一点脆弱,飞扬的发丝清冷如剑。
“谁在说话。”
声音冷然,推开一隙剑鞘的手指极稳。
那声音一顿,一秒之后就以更大的音量激动起来。
【你能听到我了??】
【拂衣!我是——】
戛然而止。
燕拂衣维持着随时能够出剑的姿势,凛然的凤目微敛,周身飞扬的剑意竟如霜雪。
如果此时有昆仑道宗的人仍在这里,定要为这隐隐已经突破金丹的气息惊诧不已。
燕拂衣已经做好战斗的准备,不论是与漏网之鱼的魔气,还是与卷土重来的心魔。
可在最后一声短暂的惊呼之后,那声音就如同出现时一般,突兀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
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声音像是稍纵即逝的幻觉,燕拂衣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确认此处除自己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气息。
稍露的剑锋重新滑入剑鞘,青年直起身,微微偏头,眼中现出一丝疑惑。
罢了。
燕拂衣摇摇头,安抚似的拍拍胸前的吊坠,手掌终于忍不住轻轻按住心口。
那里正传出一阵阴冷而隐秘的疼痛,就像隐在地底的寒泉,又像被种进血肉的一股剑气,虽不剧烈,却带来呼吸般绵长的折磨。
那不是新受的伤,是来源于幼年的遭遇,那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经年的病根从未真正拔除,像某种顽固的寒毒,一旦受伤便极易发作,连平日里,都让他比常人更怕冷。
被严重引发的时候,不比走火入魔、功力反噬更好过。
燕拂衣有些撑不住,那种倦怠感又涌上来,让他很想就地躺倒,不管不顾地睡死过去。
可是不行。
他又拍拍胸口的吊坠,一边慢慢往秘境出口走,一边狡辩似的小声说:
“我才不是又自虐,只是灵力不够御剑了。”
“我会找到舒服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嗯,别担心。”
自然没有人回应他,更没有人不赞同地用手指点他的眉心。
只有吊坠亮晶晶的,在雪原背景下愈发像一块冰晶。
燕拂衣终于还是强撑着出了秘境,在附近的凡人镇上寻到一间客栈,将自己扔进小小的客房。
睡一觉,就没事了。
这一晚的梦境很乱,燕拂衣好久没睡得这么沉——或不如直接说是昏了过去,梦里满是大片大片的魔气和血腥,光怪陆离,像是拉扯着脚踝的深浓的泥沼。
他控制不住自己,往下陷去。
猛然睁眼时天光大亮。
燕拂衣忘记拉窗帘,甚至忘记关紧窗,窗缝在凛然夜风中被吹得大开,北境干冷的风呼呼往里灌,睡了一夜的房间没有半点活气儿,冰冷得像座墓室。
燕拂衣定定神,将自己从噩梦中拉扯出来,压下沸腾的血气,去把窗关上。
狂风被挡在外面,他暗暗松了口气。
也就是修行之人的身体,才扛得住这么造,可燕拂衣前日刚刚功法反噬,体内蛰伏的寒毒又在蠢蠢欲动。好几次突然阴冷地刺入脏腑咬上一口,半天难缓过来。
他昨日其实并不想来泽梧秘境,伤不能总拖着,门派事务繁忙,燕拂衣好容易才找到些空闲,准备为自己疗伤。
可燕庭霜找来,苦苦央求,面对这个从小宠爱、习惯守护的弟弟,燕拂衣又从来不知该怎么拒绝。
不过,也好在来了,不然封印破裂无人及时修补,对于左近的凡人来说,恐怕又是一场灾难。
破损的经脉痛得厉害,燕拂衣忍过一阵,掏出昆仑道宗的传讯灵符。
他这一睡,果然又堆积下不少悬而未决的事,戒律堂、丹草堂、藏书阁……燕拂衣认真地一一看过去,指点着那些传讯的弟子们处理了,把待办事项一件件勾掉。
心口的寒意愈发逼人,燕拂衣处理掉最后一件事,犹豫了一下,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只暖玉净瓶。
那里面装的,是千年玄阳泉的泉水。
玄阳泉水生性温热,对克制寒性的伤势效果不错。燕拂衣把玩了那净瓶一会儿,有心喝一口,压一压在身体里乱窜的冷气。
可他默默想了一会儿,还是把瓶子又放了回去。
燕拂衣近日正在培植一株重要的仙草,正到了将要开花的关键时期,那仙草娇嫩得很,每日都要以玄阳泉水灌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