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千年的玄阳泉不算多贵重,却也不易寻,万一被他用去一点点,影响了仙草的药效,就太得不偿失了。
只是有点冷,又不是不能忍。
燕拂衣缓了半日,觉得自己又行了,便御剑回了昆仑道宗。
昆仑道宗是北地第一的修仙门派,以剑诀闻名于天下。不过当然,作为一个如此大的宗派,除了剑峰之外,器、符、丹、道、术的修者也是都齐全的。
燕拂衣和燕庭霜的师尊问天剑尊,便是剑峰峰主,传说中实力与掌门不相上下。
昆仑道宗之中,除了神秘莫测、几乎从不露脸的紫薇老祖外,掌门李安世、问天剑尊商卿月,这两位都是九州屈指可数的尊者之境,是当之无愧的实力担当。
昨日泽梧秘境的那一场闹剧,由于事关传说中的问天剑尊,又颇具八卦色彩,在昆仑道宗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燕拂衣一路回山,嘈嘈切切的流言听了不少。
无非是大师兄出于嫉妒,竟要暗害自己的亲师弟;或是问天长老如何紧张宝贝徒儿,连夜上丹峰找峰主讨灵丹妙药;又或是那位近来炽手可热的外门弟子萧风,据说也要搬入剑锋,拜入剑尊门下,一大早便前去探望,与庭霜小师兄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燕拂衣隐匿着身形,站在那几个聊八卦聊得正开心的弟子身后的树下,听到这里,眉头却不由一皱。
整个昆仑道宗都知道,大师兄燕拂衣与那横空出世的天才萧风不对付。
萧风原本是外门杂役弟子,天生是天赋最低的五灵根,可谁都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废物,竟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大比中拼死赢了向来稳坐第一人的大师兄,一战成名。
据说燕拂衣此人睚眦必报,因为大大丢了面子,几次三番与萧风为难,不仅克扣其修炼资源,还一意阻挠萧风拜入剑峰门下,闹得很难看。
燕拂衣已经对类似的纷扰流言很是习惯,听着也并不觉得难过,他近些年情绪波动愈少,执一柄长剑,虽总着黑衣,却像昆仑山巅不化的冰雪。
但是萧风,燕拂衣默默想着,必须让他离师尊和庭霜远一点。
燕拂衣举步欲走,又听见那几个弟子谈论:
“我还听说,昨天夜里,闭关五年的掌门好像提前出关了!”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
一种毒蛇一般阴寒冷鸷的气息从丹田窜出来,像在五脏六腑烧起冷火,燕拂衣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白点,深埋在记忆里的、强烈的疼痛似乎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身形晃了晃,险些掩藏不住自己的气息。
那几个弟子周身莫名一冷,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都有些心虚地闭了嘴,结伴走了。
燕拂衣站在原地,几乎是生理性的恐惧造成了眩晕,他不由伸手扶住树干,修长冷白的指尖微颤,空落落的腹中竟感到反胃。
别怕。
他告诉自己:你已经结成金丹,有修补仙魔结界之能,不是那个孱弱的孩童了。
别怕。
难怪,一夜过去,萧风已经能在剑峰登堂入室,而整座昆仑道宗,都在谈论大师兄的阴谋诡计。
燕拂衣当下转身就想下山,他的脚步甚至有些踉跄,一时忘记自己可以御剑。
他总是精密冷静的脑中一片空白,原本的什么计划都想不起,只有本能在叫嚣着快逃。
去哪儿呢?
燕拂衣茫然思索,脑子在这时转得更慢些,他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想起可以先去拂衣崖躲躲。
燕拂衣年少时住在剑峰,后来长大些,一来总要在山下行走,斩妖除魔,二来并不想惹师尊心烦,便在一处隐秘的山崖自己辟了仙府。
那山崖附近罡风激烈,灵力不稳,是座修行之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荒山。
但燕拂衣很喜欢,那里人迹罕至,无人打扰,他年纪更小的时候无处躲藏,有次在风雪中迷路,无意中发现崖下开满野花的山谷。
燕拂衣就把那处山崖当做自己的秘密基地,像勤勤恳恳的燕子筑巢一样,花了很多年的时间,一点点构筑结界、修建仙府,还擅自将那里取了自己的名字,叫做拂衣崖。
后来有一次,他机缘巧合救下一只遍体鳞伤的小灵兽,也悄悄养在那里。
冷然剑光闪过,昆仑道宗的大师兄慌不择路,唤出命剑,便要御空而去。
可他尚未及出发,便被一道纯白的身影拦住了。
“师兄。”燕庭霜宽袍广袖,面颊如玉,微笑的样子像极了一株纯净的玉兰花。
燕拂衣看着他,睫毛微颤。
也许有那么很短暂的一瞬间,他曾生出过不切实际的妄念,以为被称作温润君子的孪生弟弟,会说出一两句关心的话……哪怕只是为了骗他。
可燕庭霜笑吟吟地拦在他面前,宽容大度,不计前嫌。
“师兄怎么这时才回来?叫我好找。”
燕庭霜看着燕拂衣的眼睛,满意地看到他沉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破碎的惊惶。
“掌门师伯出关了,”燕庭霜关切地通报消息,“师尊让我找你过去。”
第3章
“……我不去了,”燕拂衣垂下眼帘,遮住其中神色,“庭霜,你帮我与师尊说一下。”
燕庭霜眯起眼睛,温润的脸上闪过极快的似笑非笑。
“为何不去,”燕庭霜柔柔地问,“师尊正生你气,他向来最敬重掌门师伯的,你连师伯出关都不去拜见,莫非是想气死师尊不成?”
风吹起燕拂衣的剑穗,那是一段纯白的流苏,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亮色。
“掌门师伯,”燕拂衣牵牵嘴角,“见到我恐怕更是心烦。”
燕庭霜看着他。
“怎么会呢?”燕庭霜走进燕拂衣,牵起他的手,“师伯最是明辨是非、赏罚分明的,你又没做什么……还是,难道说,你昨日真是出于嫉妒,故意想让我命丧泽梧?”
燕拂衣的心脏像是被有力的巨掌重重揉捏,他几乎有些受不住,苍白的嘴唇轻微蠕动了一下。
“庭霜……”
“不可能的嘛,我说笑的,”燕庭霜轻轻笑起来,“哥哥最疼我了,是不是?”
“……”
剑穗被风拍打在燕拂衣的手背上,在冷白的皮肤上刮出些红痕。
他当然最疼燕庭霜,他的孪生弟弟,他如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燕庭霜自小身体更娇弱些,灵根不稳,燕拂衣早习惯了护着他,不论是家破人亡时,还是被昆仑道宗收入门下,燕庭霜始终是他用命守护的责任,这份责任融入骨血,禁锢住他的魂魄。
为了给燕庭霜修补先天不足,让他能在长生大道上更进一步,燕拂衣只要有空,便会四处寻访灵草,只要听说有什么灵草能稳固灵根,便会拼了命去找。
他找了许多年,才总算找到一株被誉为先天灵宝的星涧草,只可惜是幼苗,需日日以千年玄阳泉水浇灌。
燕拂衣便将那株珍贵的灵草养在拂衣崖,百般呵护,只等燕庭霜一结丹,身体受得住灵药冲击,便拿去给他服用。
燕拂衣胸口被勾起些微暖意,他稍微柔和了神色,想把燕庭霜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
“我下山一趟,要去给灵草浇水。小霜,我寻得一株……”
“你不想见掌门师伯,是还在记恨过去的事吗?”
燕庭霜眉眼弯弯,笑看着兄长的表情僵在脸上
“但那时你害死浮誉师兄,掌门师伯经了丧子之痛,难免对你严苛些,难道不能体谅吗?”
“那都是你该受的呀,哥哥。”
轰然的疼痛像一柄利剑刺穿了燕拂衣的喉咙,他再发不出一个音,好容易被压制的寒毒汹涌而出,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起一层白霜。
燕拂衣的视线甚至都有点模糊起来,他眼前一片昏黑,隐约看见燕庭霜红润的嘴唇在张合,可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燕庭霜说得其实已经算是客气,类似的话,在他记忆里属实已经太多,以至于根本不用燕庭霜说出口,那一句句刀锋似的言语就已经跃然浮现。
“是他!就是这个孽种害死了燕然师妹,真是天生的煞星!”
“克死你娘不算,竟还害了本座唯一的儿子。”
“掌门师兄不过按门规罚你,难不成还要记恨?修剑之人,怎能如此矫情。”
“真是天生邪骨,不堪教化,有辱门楣!”
“冷心冷情,与那魔头一模一样……”
“燕拂衣,你怎么还不消失——!”
燕拂衣心头巨震,像被一掌击在胸口,竟退了半步。
“师兄,”燕庭霜突然敛了那微妙的神情,满怀关切地跟着上前,“你怎么了,是不愿跟我去拜见师伯吗?”
燕拂衣抬头,看见天边一道剑光,他熟悉那凛冽的寒气——问天剑尊便要亲自前来,捉拿他这个逆徒了。
很突然的,燕拂衣笑了一笑。
“庭霜,”他轻声说,“你昨日,为何一定要我陪你去泽梧秘境。”
对面的燕庭霜一愣。
燕拂衣从不是蠢人,他有时不愿想,或是心底仍守财奴似的护住一点余温,不敢去想。
可燕拂衣也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不论自己怎么努力,好像他做的每件事,都是错的。
他将弟弟视若珍宝是错的,他对师尊敬若神明是错的,他在门派中殚精竭虑、努力尽到一个首座大师兄的责任,好像也是错的。
就像他在这世上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
是不是如果没有他,所有人就都能得偿所愿,幸福快乐?
他也不想的。
燕拂衣怔怔地注视着那道飞快闪现的剑光,感官中的一切都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也不想,被以这样的身份丢进这个世界,让每个人都不快活。
罢了。
燕拂衣注视着他弟弟的惊诧的脸,捏碎了藏在袖中的传送符。
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
上古法阵的能耐着实不凡,竟真能快过问天剑尊,带他在瞬间穿越群山,跌倒在拂衣崖的花丛间。
燕拂衣有些狼狈地跌出法阵,一时站不起身。
启动这种境界的法阵,对金丹期来说,还是太过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