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可速度为什么这么慢。
时间被无限拉长,风声也被拉长,身后黑紫色的能量像是藤蔓,要缠住他的手脚,减缓他的速度,侵入血脉,凝结出尖锐粘稠的绝望。
【你救不了他的】
那样像是直击灵魂的声音,无孔不入地回荡在燕拂衣的识海,声音悠远,威赫如同神仙箴言,却带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阴冷。
【你,谁都救不了】
【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不…
不……!
燕拂衣吐出一口血——不止血,刚刚凝成,表面依然覆盖着丝丝银雷的金丹,竟连同心头热血一起,被他生生剜了出来!
银白的神光笼罩在燕拂衣全身,他进入了完全不同的境界,连瞳孔都亮起白光,吾往被骤然灌注的巨大能量激得微微颤抖,被染着血的苍白指骨控制着,将悬浮的金丹一剑刺穿。
连方才劫雷都无法比拟的声响和强光猛地炸开,整座昆仑山似乎都震了一震,那魔气的触角竟也被炸散,燕拂衣的速度骤然加快,他猛冲过百米时空,一把抓住了李浮誉的手。
他们在空中坠落,而李浮誉毫无所觉,那张总是显得明亮华贵的脸也染着血,身体破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他抚摸着燕拂衣的脸,就好像受伤更重的,还是这个永远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师弟。
“真的对不起……”李浮誉说,“可我——”
他后面说的话,燕拂衣听不清,他的耳中尖锐地覆盖着巨大的嗡鸣,眼前被白亮的光和水模糊,他都看不清师兄的口型。
“什么……”燕拂衣从没那么慌乱过,在空中扭转身体,把自己垫在下面,“师兄,抱紧我!”
砰地一声巨响。
他们重重地一同落在崖底,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若不是修仙者强韧的身体,恐怕连巨石都会被摔得粉碎,燕拂衣头晕眼花,他眼前满是血,撑了几次才将自己撑起来,胡乱摸索着去找师兄的手。
“师兄……师兄,李浮誉!”
他摸到了,可那个人静静躺着,嘴角像是一如既往含着笑,眼中的光却在一点一点散去。
“小月亮,”李浮誉的声音低得像是气流,“不跟我……说声再见吗?”
昆仑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
李浮誉第一次,先松开了燕拂衣的手。
……
漆黑的冷焰就在那一片雨水中烧了起来,烧得燕拂衣骨头生疼,他有点疑惑,自己怎么还没被一并烧碎,化开在那场雨里,于是也就不会再痛。
他又感受到光,知道自己将要醒来。
不……
燕拂衣本能抗拒,他甚至很恐惧这件事,待在黑暗中虽然痛,但那仿佛就可以逃避什么,不用醒过来面对——
可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被刻意压制的画面便如洪水倾轧,一股脑全都涌出来。
那日燕拂衣醒来,还在悬崖之下,冰冷的大雨扑打在他身上,周围都是泥泞。
他在稠密的雨帘中看不清楚,但过于熟悉的身影站在一旁,将他与师兄的……师兄的……
是掌门站在那,将他与师兄隔开了。
“燕拂衣,”灵音法尊李安世微微俯身,瞳孔在深夜中像是妖异的漩涡,“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燕拂衣怔怔的,他像听不懂这句话,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像被令人窒息的东西浇筑封印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雨水从燕拂衣脸上滑过,突然间打了个哆嗦。
李安世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地,要把句子刻进燕拂衣的心里去:“是你害死了他。”
“是我……”燕拂衣便直起身,他整个人在微微颤抖,好像在极力抗拒什么东西,但他最终平静下来,扬起脸,神情孱弱,像是要碎掉了。
他低低地、顺从地重复道:“是我害死了他。”
……
燕拂衣猛地睁开眼。
窗外风雨呼啸,他躺在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窗子没有关牢,早已被大风吹得开,打在墙壁上噼啪作响,冷风灌进来,凉得瘆人。
燕拂衣的头生疼,好像有人往他的颅骨中,插*入了烧红的烙铁,混乱破碎的画面疯狂地在脑中旋转,可他一个都看不清。
“拂衣,拂衣,”系统在叫他,“快醒醒,赶紧走,燕庭霜与萧风结了盟,他要请萧风来封印你的记忆!”
燕拂衣疑惑地喃喃:“我的……记忆?”
记忆又不是魔气,它铭刻在一个人的灵魂里,构成每个人最真实的一生,怎么能被封印?
李浮誉心急火燎:“别想了,没时间了,即使打得过萧风,可引来李安世就更完了,清醒一点,赶紧跑!”
燕拂衣的脑子仍一片混乱,他现在很难思考,但李兄既然这样说,他决定相信。
李兄从没有害过他。
燕拂衣忍痛跳下床,在落地时脚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似乎是系统又努力地做了什么,让他感受到的疼痛减轻了一点,燕拂衣定定神,以惊人的毅力撑住自己,往门口跑去。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找了两次才碰到门锁,灌了灵气去掰断,都来不及剔除干净其中夹杂的魔气。
但好在外面没有人,只有空寂的山风,雨水不断倒灌,好像天地都被浸在一场毁灭的洪水里。
燕拂衣若有所觉,他忽然转头,往遥远的方向看去,在天地的尽头,看到一棵仿佛通天彻地的大树。
大树一半枯萎,一半峥嵘。
是九观树。
燕庭霜把他带到了仙魔战场。
第29章
“父亲, ”李清鹤急匆匆地跑进大殿,“魔族那边,又提升对战规模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威严而高雅的厅堂, 装饰华丽中不乏文人清气, 非常符合各大仙门的身份。
如今坐在这里的, 不是雄距一方的宗门霸主,便是货真价实的尊者,九州身份最高的一群人,全部都集中在这里了。
除此之外, 还有他们的亲信和徒弟。
昆仑道宗拥有两位尊者, 在诸多同道之中地位超然, 如今不弃山的人没有出现,李安世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首, 由他作为主持。
李清鹤刚从延宕川的前方战场回来, 他这样一说,大殿中被激起一丝微澜。
李安世皱眉,问:“如今投入到什么境界了?”
李清鹤神情凝重:“儿子惭愧,境界不够, 据守阵的长老探测, 应是金丹大圆满……甚至元婴。”
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
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虽然成功将魔族全部封印,可也怕是伤了修真界的元气, 致使底层修士一年比一年难以修炼。
如今的修真界,两极分化严重, 大乘期的尊者加起来,虽能达到十余数,中坚力量却与此并不匹配。
练气, 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尊者是金字塔尖,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存在,可九州何其大,而对于普通的小门派来说,一位金丹期的修士,便已经能开宗立派,传承道统。
元婴修士,便是在昆仑这样的庞然大宗,也已经能够身居长老之位。
这一次仙魔大战还没打到白热化的地步,两方始终守着分寸,那边魔尊从未出现过,几位护法也不曾露面,这边便与之相对,始终没有尊者亲临战斗,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按照大多数上位者的想法来说,魔族出世已成定局,但左右也不过是要争夺资源,如果能这样拖下去,能在损失不太重大时签下什么条约,和平演进,是最好的。
但魔族率先派出元婴期的天魔,便将小打小闹的摩擦上升到了另一个境界。
商卿月冷声开口,声音如冰溅玉。
“我早先便说,魔族狼子野心,魔尊暴虐无道,断不可存侥幸共存之心,我辈修士,理当护持天下苍生!”
问天剑尊是天下第一的剑尊,战斗力极强,他开口自有分量,不少人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可也有人反驳。
“问天君说得轻巧,”青山观观主赤松子摆了下拂尘,“我们虽然人多,但处于劣势,不说魔殿七大护法,各个都有不亚于大乘期修士的实力——便说魔尊,他实力深不可测,是当年与十二金仙抗衡的人物,问天君自问,打得过他吗?”
“就是,”有人小声附和,“说起来,怎么不见他的大弟子,叫……姓燕的那位,不是实力很强吗,在年轻一辈里挺有名,如今说不定都修到金丹了吧?”
“嘘,”又有人忙打断他,“你闭关闭傻了,前段时间昆仑的饬令没看见?”
窃窃私语越来越密:“据说是可能与魔修有染呢——不是我说,一个剑修心境被污染至此,当师尊的轻飘飘断绝个关系,便能独善其身吗?”
“嗐,一个弟子入魔,另一个弟子就那么养着,不结道侣,看着也不算炉鼎,我说,他们这些剑修啊……”
问天剑尊的目光如电,往出声那方向看去,那里响起轻微的瓷器打碎的声音,却没让他找到,究竟是何人开口。
剑尊清净无波的灵台,陡然升起一丝怒气。
燕拂衣,燕拂衣,从始至终,就是他搅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连如今被逐出师门,还在往自己脸上抹黑。
问天剑尊没再说话,神情不虞,大殿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尊者们皆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即使战乱左近咫尺,也泼不灭他们看笑话的心情。
李安世眉头紧锁,三言两语与几位宗主商量好,让仙门这边也跟上魔族的战力,各门各派的元婴修士,即刻赶赴延宕川。
今天的金殿议事,也不欢而散。
议事的地方是属于昆仑的仙府,诸事议毕之后,其余宗门的人便各自散去,大殿中很快只留下昆仑的人。
商卿月轻阖眼帘,眼角瞟见了刚从殿外溜进来的两个徒弟。
看见燕庭霜,他的神情稍松,连带着对他身后的萧风都顺眼了不少。
庭霜与他那兄长是很不一样的,温柔体贴,又从不争不抢,说话做事都如徐徐春风,不像燕拂衣,面相便始终带三分锋利的孤郁。
新近收的萧风也好,这少年虽出身寒微,但性情坚忍,胸怀广阔,若说能担得起剑峰门风的,也该是他才是。
商卿月其实一直都很看不惯燕拂衣,头次见面时,谈及燕然师妹的死,小小的庭霜还想替兄长掩盖,可燕拂衣自己竟毫无愧疚之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孪生弟弟,垂了垂眼。
他后来认了错,可却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倒像是别人对他做了什么。
庭霜自小体弱多病,天赋也并不算好,但修炼总是那么刻苦,寒来暑往的从不懈怠,看着都让人心疼。
燕拂衣呢,空有一身剑骨,却心思深重,惦念凡尘俗事,商卿月甚至还记得,自己有次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徒弟们修炼——就那么一次,便见大弟子仗着天赋荒废修习,在后山躲懒。
他训斥了燕拂衣,燕拂衣竟还意欲狡辩,商卿月最烦这个,罚他禁闭反省,一月不得出关。
不像庭霜即使有时委屈,都只会默默吞下,柔柔地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