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燕拂衣站得笔直,朝他行礼,而燕庭霜还很是羞怯,拉着哥哥的袖子,半个身子都藏在他后面。
商卿月刚诛杀一只天魔,剑上还滴着血,对师兄不赞同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面无表情:“燕然呢?”
李安世叹了口气。
“她不在了,”李安世那时已接任掌门之位,“有人……洗劫了她隐居的山谷。”
商卿月平平的目光便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她藏了许多年,连我都没找到,怎会平白被人发现?”
他便看见燕庭霜双眼红通通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哥哥,放开了拽着他袖子的手。
“哥哥不是……”小孩儿抽噎着说,“哥哥只是想吃娘做的梅花酥,他不是故意的。”
商卿月看见,师兄往燕拂衣身上投去极为憎恶的一眼。
他也注意到那个孩子,脸色苍白,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小小的燕拂衣凝视了燕庭霜一会儿,垂下眼睛去,没有说话。
那个低垂眼睛的沉默模样,仿佛就代表了燕拂衣在商卿月心中的样子,从小到大,他仿佛见过许多次。
以至于商卿月在很有一段时间之后,才第一次看清燕拂衣的眼睛。
他那时有些惊诧,偏偏那双眼睛,在一张陌生的脸上,让他觉得该死的熟悉。
那是什么时候?
商卿月想着,非常惊讶于这些从前以为无用的画面,竟然还能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可因为太少想起,而像束之高阁的书本一般,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悄悄蒙上了尘,被岁月逐渐变得破旧、残损,最后哪一天,就可能会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地碎片。
商卿月在山巅的冷风中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可能是他刚把两个弟子收入门下几个月时,偶有一天结束闭关,想起自己已成了人家的师尊,便想着去瞧瞧他们的修行。
燕庭霜就在两人的小院里,低头琢磨着桌上的什么东西,商卿月走过去,见他在研究自己月前给的剑谱。
他有些欣慰,早先听说这孩子体弱多病,还以为仍在修养,可如今看来,虽然功课落下些,却勤能补拙,算是可塑之才。
商卿月点拨了燕庭霜几句,却没看见燕拂衣,问燕庭霜也支支吾吾的,最后吓得眼中都含了泪,只敢很小声地告诉他,哥哥在后山。
然后更小声地求情,说哥哥不是躲懒,是掌门传唤。
商卿月焉能不知,李安世常年居于主峰,事务繁忙,哪来的闲情逸致,叫他剑峰的徒儿,还躲去后山?
他对这花招心里存了不耐烦,冷着脸到后山去,果然碰到了行色匆匆的燕拂衣。
燕拂衣与几个月前第一次见时比,好似更瘦削了些,猛然看见他时似是吓了一跳,眼中却骤然焕发出一点光彩。
商卿月拧着眉,见他身上染了尘土,挂着细小的枝叶,一看就是在山中胡混了半日。
他张口斥责燕拂衣懈怠修行,那孩子愣了一下,似是有些害怕地朝后看了一眼,试图解释。
可商卿月没有耐心听他狡辩,让他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别一天天净想出些立不住的借口,竟还敢拉出掌门来为自己开脱。
现在回想起来,是在那一日,他亲眼看着燕拂衣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了下去。
可商卿月当时没有在意,或许是刻意忽略,不去看小燕拂衣袖口若隐若现的、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也不去看他像是在仓皇躲避、一瘸一拐的脚步,在那时的他心里,这些都没有“大徒弟竟敢对自己的斥责提出质疑”重要。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竟会如此在意这个?
商卿月感到寒冷,他明明应该早已经摒弃了凡人对于令人不愉的温度的感知,可那冷从心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鲜明又刺骨,让他想要忽略都忽略不掉。
燕庭霜诅咒般的声音像蛇一样缠上来。
他说得对,作为曾经的恋人,燕庭霜那么了解他,知道他掩藏在清冷出尘的外表下卑劣的心思,知道他其实从不是个公正的人,他更在意自己的“面子”,对于名义上的弟子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一点都不关心。
更有甚者,连燕庭霜都没能挖掘出他心里最深处的冷漠。
商卿月只是觉得厌烦,厌烦于这个弟子可能会带来的,他与掌门师兄之间的龃龉,他无意充当什么保护者,他只想躲在剑峰上,清清静静地、高高在上地,修他的剑。
小燕拂衣的眼睛在那时与燕然师妹的重合了,那样清澈、坦然,却又写满了抗争和执拗的眼睛。
那么讨厌。
他这样的想法,一定通过脸色和话语表现出来,又被那个心思过于敏慧的弟子察觉了出来。
小小的燕拂衣眼中求救的光熄灭了,他幅度很小地后退了一步,低头,拱手,道歉。
在那之后,据商卿月偶尔听到,门中弟子们私下讨论时说,大师兄无论寒暑,即使伤重,也日日习剑苦修,从无一日间断。
商卿月低头,看到自己的手。
那双手惯于握剑,他以剑为尊号,不会认不出另一双将剑当做生命的手。
连商卿月也不得不承认,燕拂衣着实是个天生的剑修。
他修行的速度和天资都堪称恐怖,商卿月当年发现这一点时,未必没有生出一点隐秘的不适,而当觉察到这一点并非只有他能看出来时,不适便愈演愈烈,化作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恼。
他是见过燕拂衣使出全力时,不论修为高低,那种仅在剑道的领悟上看,便令人目眩神迷的剑法的。
那时商卿月还未晋位剑尊,他与几个不相上下的合体大圆满的道友,都看见了那一幕。
剑修大多都是恃才傲物,可那一日,几位成名已久的前辈都目露激赏,争先恐后地表达对燕拂衣的喜爱之情,纷纷请求商卿月将徒儿让给他们教几天,好能过几把“不论怎么谜语人徒弟都能领悟”的瘾。
商卿月面上谦逊,事后只余师徒二人时,却见那张脸上出现一点点自己从未见过的兴奋腼腆,那么碍眼。
他告诫燕拂衣,剑峰门下不许张扬自矜、沽名钓誉,若总那么爱出风头,或想改换门庭,就早早滚出昆仑去。
少年的脸瞬间便作煞白,燕拂衣立即跪地认错,颤抖着发誓绝无二心。
商卿月让他跪了半日,最后是掌门师兄那不孝子又来插科打诨,让他不得不轻轻揭过此事,后来也没有再提。
李浮誉身死那年,不弃山金霞真人来昆仑收徒,商卿月见他对李清鹤百般期待,听他说曾与不愿透露姓名的小友论剑时,听到的惊为天人的感悟,心中便早有了计较。
每一次,他从来都不是没有能力去发觉真相,他只是嫌烦,只是不愿。
……而现在他的报应来了。
就像燕庭霜说的,比起真相,他总是更纠结于自己在天下人眼中的清正体面。
到了如今,他一遍遍地在记忆中翻找过去,一点点挖出来从将燕拂衣收为弟子,到如今的桩桩件件,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忏悔,而只是为了在其中找到些细枝末节,来证明燕拂衣确实是个不堪造就的孽徒,值得他上个月发遍天下的饬令。
或者至少,他想要证明燕拂衣不是那个关键的“守夜人”。
——怎么就偏偏是他呢?或许只是凑巧,只是恰好在混乱的大战之中,不知在哪个角落的守夜人也在那个时候被魔族掳去了。
这样的话,燕拂衣的事,就还只是他们昆仑的内务,没人有权指手画脚,没人有立场对他指责问罪。
可问天剑尊在延宕川旁的山巅上站了一夜,想了一夜,血腥味的冷风吹得透了骨,也终究没能为自己的这一次失误,找到理由。
他再拖不下去了,万丈点星斋的庄和光把燕庭霜带回了大营,商卿月都能想到,他曾经选定的爱人会用怎样巧妙的语言、神态和编得天衣无缝的故事,把所有的罪责都载到他身上来。
而他甚至都不能反驳。
燕庭霜会用九分真一分假的语言陷阱,这是一回事,而他甚至还手握着曾属于李浮誉的遗物。
——那将牵扯到另一件被埋藏在岁月中的悬案,会让他们昆仑从只是识人不明、眼盲心瞎的笑柄,真的沦为天下人眼中勾结妖魔、要为今日危局负责的罪佞。
第42章
一夜过去, 昨日过于惨烈的战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柔和的银光静静笼罩在延宕川上方,黑压压的魔族大军,与残兵败将的修仙者们, 都已经撤走了。
没人来“捉拿”商卿月, 可他始终拖延着, 一点都不想回到后方的大营。
对于商卿月这种人来说,想到有可能会面对鄙夷嘲讽的目光,想到曾经在他面前自惭形秽的无知小人,如今都能站在道德制高点朝他啐一口——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燕拂衣呢, 他从前过的, 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东方隐隐泛出日出的金光, 问天剑尊站在风里,身上如同凡人般沾了晨露。
他其实早就不愿再去想有关燕拂衣的事, 可又不得不想, 一个个念头争先恐后地出现在他心里,拷问折磨,一刻都不得闲。
昨晚的第一个时辰过去时,商卿月又回溯到过往。
此时已经很清楚, 第一次见面时谈及师妹的死因, 燕庭霜大概率在说谎。
即使不是,他想,究竟是多么没担当的大人, 才会把那样惨烈的灾难,全都怪在一个孩子身上。
第二个时辰过去时, 商卿月终究缓慢地、无可辩驳地意识到,在他伤重濒死时找到鬼哭草,请动芮木医尊救命的人, 从来都不是燕庭霜。
难怪那时燕拂衣不见了,鬼哭草总生长在绝难踏入的艰险之地,他定然为此受了重伤,以致第不知道多少次,被燕庭霜轻巧地抢走了一切。
而他眼盲心瞎,从未怀疑过如此显而易见的真相。
尖锐的疼痛像要把心脏都揪扯成碎片,堂堂问天剑尊眼前发黑,他都不耻于说出自己曾做了什么,又凭什么那样做。
此时想到过去与燕庭霜的相处,都令他感到恶心,而与此同时,他又是怎么对待燕拂衣的?
第三个时辰过去时,商卿月想,燕拂衣从来,其实也是骨子里清傲的剑修啊。
那是一次昆仑难得团聚欢庆的宴饮,商卿月忘记了到底是因为新年,还是有什么要庆祝的事,总之他们所有人聚在云之巅,气氛难得和睦。
长老们聚在前殿,小辈们都早早去后头花园里自在,商卿月或许是酒意上头,出得殿来,想去花园散散心。
隔着一片梅林与山石,他看见李清鹤喝多了,吃了熊心豹子胆,赖在燕拂衣怀里抱住他不放,李浮誉在一边黑着脸,抓着后领子使劲拽,也拽不出他亲弟弟来。
燕拂衣在笑,他在师尊面前绝少露出那种笑容,粉白的唇角微微翘着,也似枝上的梅花。
李清鹤像一只八爪鱼那样把人缠住,醉醺醺夸他笑得好看,是凡间话本里那种,能让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美人。
李浮誉的脸黑成了锅底,毫不留情地把弟弟脑门敲得嘣嘣响。
燕拂衣笑着拉住李浮誉的手,让他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也饮了酒,总比平日端正自持的模样放肆,在最亲近的朋友们面前便显出一种毫不做作的傲然。
还是少年的燕拂衣说,他要做天下人交口称颂的侠客,扶危济困,让妖魔听到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
什么君王将相,万丈红尘,轻薄名声……那些有碍修行的东西,沾都不要沾到他的靴子上。
……
可是后来呢?
后来商卿月便亲见他跌进红尘的泥土里,举目四顾都孤立无援,那些骂名毁誉如同箭矢,都落在他身上。
那双眼睛里,原本月华似的清晖渐渐全消散不见了,周围笑闹簇拥的群星也都离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总是一个人,不苟言笑,霜华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