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燕拂衣的后背绷紧了,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李清鹤一步步靠近自己。
李清鹤想杀了他,他一直都知道。
因为在他心中,是燕拂衣害死了他最爱的哥哥。
“你怎么……”燕拂衣的声音有些虚弱,“怎么知道这里的?”
李清鹤笑了。
“这又不难,”他眨眨眼,“大师兄总往这里跑,做得不算很隐蔽。”
只要日日夜夜盯着他,燕拂衣对他不设防,即使狡兔三窟,也总能找齐。
李清鹤又说:“大师兄,快与我回去。”
燕拂衣顿了一下,摇摇头。
“我这就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清鹤,掌门出关了,我不能回去。”
李清鹤仿佛没听到,伸手要来抓他的手腕。
传承自仙门之首不弃山的玄功倾涌而出,竟然已经是筑基巅峰的修为。
燕拂衣本能抬手一挡,巨大的能量骤然炸开,周围娇嫩的芍药被齐根斩断,美丽的花瓣纷纷扬扬,像落了一场雨。
燕拂衣眼前一黑,心疼得要命。
“清鹤,”他急促道,“别在这里,我跟你走——”
燕拂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阴冷的笑容绽放在那张美丽的脸上,李清鹤眼中带着恶意的愉悦,红唇轻启:
“晚了。”
厚重的威压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天幕,突然间从天而降。
燕拂衣反应极快,额心剑印闪烁光华,瞬间召出命剑,月华般的光芒在周身围成密不透风的结界,清颀的身影冲天而起,就要御剑而去。
他心里此时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离拂衣崖远一点。
可四面八方天空中层叠竖起巍峨的法相,一重重巨大的虚影如同神佛,手结法印,怒目圆睁,尊者境界的力量毫不留情倾斜而出。
燕拂衣像撞上缚网的飞鸟一样被狠狠打落,他在蔓延全身的寒意中豁然抬头,牙关紧咬,唇角不住溢出鲜血。
太看得起他了。
不过是捉拿小辈逆徒,竟累得两位尊者亲至,让昆仑道宗掌门——灵音法尊李安世,用出成名的法术。
百纳千重身。
尊者缥缈的声音悠远厚重,犹如铜钟巨震长鸣。
“燕拂衣——”
天地间重重围起的法相一同低头,淡漠地注视着中央被迫压跪的身影。
“你可知错?”
李清鹤银铃般的嗓音低低地在背后响起:
“大师兄,你可知错?”
“……”
燕拂衣眼中满是血光,他跪在一片残花里,肩上是山脉一般沉重的倾轧,头痛欲裂,全身经脉如同要炸开一般。
所有人都看到,那个引发如此大阵仗追捕的逆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地笑了。
“弟子,实在不知,”燕拂衣的声音很轻,“何错之有。”
“死不悔改!”
灵音法尊重重一哼,燕拂衣肩上的重量一时之间竟又沉数倍,他闷哼一声,膝盖都被压入泥土,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掌门声音中含着浓浓的怒意。
“只在门派中横行狂悖也就罢了,若不是妖王亲至,本尊竟不知,你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不顾仙妖两族盟约,设计暗害妖族少主,百般折磨,强行订下灵契!”
……什么?
即使燕拂衣已经做好准备,可听闻这个实在荒谬的罪名,还是不免愣了下神。
他在满目血色下勉强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果然,在师尊和掌门身侧,竟还站着第三位高高在上、满面怒容的尊者。
尊者满头华发,双瞳深紫,举手投足之间,浓重的妖力如同怒卷的火。
这样的气场,想来便是当今万妖谷的妖王了。
燕拂衣顶着重压,漆黑的眸子不卑不亢地注视过去。
“弟子不曾行此卑劣之事,”他声音仍如剑意般冷然,“请掌门明察。”
“不曾?”是妖王先冷笑出声,“灵音君,你门下的弟子,当真嘴硬。”
妖王微微侧身,身后走出一位衣着华美,紫发紫瞳的少年人。
“惑儿,”妖王声音阴冷,“你来认认,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燕拂衣与那少年遥遥对视,骤然一阵眩晕。
小花在拂衣崖始终不曾化形,可他最初救他,便是因为他的人形,与师兄生前,曾有几分相似。
这张脸,燕拂衣刻骨铭心,时隔三年,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曾日日在燕拂衣怀中撒娇卖乖的小蛇高高昂着头,注视着跌落尘埃的青年剑修,红瞳中满是陌生的恨意。
“就是这个人,”妖族少主轻描淡写道,“儿子绝不会认错。”
燕拂衣在此时竟想笑,可唇角似有千斤重,怎么抬都抬不起来。
他垂下眼睛,发梢被风吹过眼角,隐隐有些刺痛。
果真是……蛇妖。
他早该知道,蛇血性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第5章
燕拂衣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
连日透支,他的身体本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更何况,方及弱冠的金丹剑修再是如何天才,在修行千年的尊者们面前,仍不过是个渺小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燕拂衣不愿冒一点险,让这片山谷承受更多毁伤。
在掌门刻意的压迫下,燕拂衣甚至连神志清醒都未能保持多久,很快陷入一片被疼痛撕扯的黑暗。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跪在一处高台上。
高台周边都是虚无,唯有背后矗立一把贯通天地的巨剑,巨剑柄上垂下长长的锁链,将受刑者两条手臂高高吊起,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接引天道雷罚,惩治离经叛道的罪人。
燕拂衣勉力抬起头来,那两道黑沉的锁链像是连接着天穹,看不到头。
在昆仑扪心台上,罪人的神识五感都被封于这方寸之地,甚至看不到昆仑经年不化的雪。
五感混沌也是好事,连那种痛彻心扉的空洞也变得钝起来,燕拂衣茫然地睁着眼,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想起昏迷前的事。
他又很不愿再去想那些,便试图经由片刻前李清鹤艳丽的脸,联想到他的哥哥李浮誉。
传说中被十恶不赦的燕拂衣害死的,掌门之子李浮誉。
在被害死之前,李浮誉才是昆仑道宗的大师兄。
相比起声名狼藉的继任者,他就像天边的皎月,山巅的冰雪,从身世人品,到相貌天赋,都是修真界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挑不出一点毛病。
燕拂衣胸口的吊坠似乎在隐隐发热,他想将那一小块冰晶握在掌心,很可惜,双手都不自由,想握也握不住。
在燕拂衣不算太长的记忆中,除了幼年时早已形象模糊的母亲,浮誉师兄,是对他最好的人。
但他约莫真是命中带煞,所有对他好的人,最终都会死于非命。
如果师兄还在这里,燕拂衣默默想着,至少,至少会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解释。
但……但师兄不在也好,他若看到自己这样狼狈,怕是会心疼。
虽然燕拂衣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燕拂衣恍惚间听见轻盈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扪心台旁虚无的黑暗,用两根手指抬起他的脸。
清越的声音响起。
“大师兄如今这样,看起来好生狼狈。”
燕拂衣的视觉被封住,看不到他,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尖尖的指甲刺进自己的下巴。
是李清鹤。
李清鹤看着那双漂亮但空洞的眼睛,燕拂衣此时看不见他,他脸上也终于不必再维持那种故作天真的笑。
这双眼睛若是挖出来,也定然很好看。
“清鹤,”燕拂衣静静吐出一口气,眼神失焦,却很温柔:
“五年不见,你长大了。”
五年前,李浮誉意外身死,昆仑道宗遭遇大变,掌门闭关,李清鹤却走了好运,被仙门之首不弃山看中,前往修行。
九州修仙门派众多,唯有不弃山千万年长盛不衰,独占鳌头。
除了因为宗门秘传的天阶术法《天枢经》外,还因为根据传说,不弃山开宗立派的老祖宗仍活着,是九州大陆上,最后一位金仙。
李清鹤有幸拜入不弃山,虽然只是普通弟子,连老祖宗的面都没见过,可对昆仑道宗来说,这也是值得夸耀的大好事。
燕拂衣真心为他高兴。
可李清鹤听得这话,却脸色一变,手高高扬起,重重朝师兄脸上落下去。
“闭嘴,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燕拂衣身子一歪,全靠那双铁链拴住,才仍摇摇晃晃跪着,他轻咳了几声,感到更多鲜血从唇角淌下,也无力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