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燕拂衣只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好像被一一打碎。他伏在一条亮盈盈的小河边,身侧手掌大的芍药花随风摇摆,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一口暗红的血溅在花上,甜香中刺进了肃杀的血腥气。
燕拂衣咳着血,勉力翻了个身。
他想,这一次,师尊怕是真要为他这个不肖徒盛怒一次。
——不过也未必,问天剑尊修无情道,太上忘情,万事不萦于心,除了有关燕庭霜之外,鲜少有事能勾起他的情绪。
燕拂衣令人失望也不是一次两次,想因此就扰了他师尊的心境,怕是自作多情。
燕拂衣静静地躺着,浑身没剩半点力气,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费劲起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腰际一热,传讯灵符竟自动从乾坤袋中跳出来,化作一只轻灵的纸鹤,绕着他低沉地鸣叫。
燕拂衣不愿去看,可一条条讯息还是被传输进他的识海。
戒律堂的消息说,掌门一出关便大发雷霆,要严惩问天长老门下逆徒,甚至挂了悬赏。
丹草堂的消息说,问天长老真将萧风收为弟子,还把掌握众多弟子命脉的灵丹仙草交由他掌管。
藏书阁的消息说,庭霜小师兄板着脸,非要他们搜出什么上古藏书,想推衍出某个失传法术的残卷。
……
那些消息一条条地滑过燕拂衣的识海,他刻意不去理会,试图不让它们在心中留下痕迹。
燕拂衣这么昏昏沉沉躺了半日,传讯符又热起来。
这一次,纸鹤变作了一片精致的小雪花,亲昵地贴在燕拂衣额头上。
“哥哥,”燕庭霜小心翼翼的声音从中传出来,带着撒娇似的甜蜜,“丹草堂弟子说,他们不知道我每月喝的药怎么配制。”
“哥哥,”轻柔的声音好委屈,“你还在生小霜的气吗?小霜好冷啊。”
燕拂衣疲惫地闭上了眼。
燕庭霜体质特殊,许多现成的丹方对他都无效,燕拂衣把持丹草堂,用心跟丹峰长老请教丹道,将丹方一一调整改进,只想让他病发时能轻松一点。
这种改进枯燥繁杂,燕拂衣不好占用门中资源,都是自己挤出时间来,一点点做的,从未假手于人。
其中有许多难得一见的技法,就与他今日所用的上古传送阵一样,都是在一座极为危险的秘境中,九死一生得到的。
没有人知道燕拂衣曾经历过多少秘境,就像没人知道他前日刚刚结丹,成为九州万年以来最年轻的金丹剑修。
因此,丹草堂中除了燕拂衣,再无人知晓庭霜小师兄惯用的丹方。
灵符那一头,燕庭霜仍在可怜兮兮地撒娇,可燕拂衣很清楚,今日还远不到他服药的时候,以燕庭霜的性子,根本想不起去丹草堂寻丹方。
只能是萧风要他这么做的。
萧风想接掌丹草堂,无非是要谋夺资源,那些经过改进的丹方价值连城,燕拂衣虽不在意,却很清楚其中的价值。
只是,他不明白萧风又是如何知道的。
萧风知道很多事。燕拂衣早就发现,这个突然崛起的外门弟子,对他们所有人都了解得吓人。
这种了解并非出于善意,更像是处心积虑,筹谋深远。
可他还能怎么样呢?
燕拂衣带着些仿佛百无聊赖的冷意,认真地思考这件事:他一个简直快被逐出师门的逆徒,还能怎么样呢?
他是燕庭霜的兄长,可他也会疲惫,受了伤也会痛;被最爱的弟弟算计时,也会满脑子嗡嗡地响。
“庭霜。”
清冷暗哑的声音响起,传讯符那一头,燕庭霜突兀地停住了话头。
“庭霜,”燕拂衣问,“是萧风要你问的吗?”
燕庭霜静了一瞬,马上控诉般地抗议:
“……和萧师兄没有关系。哥哥,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要借此猜忌萧师兄吗?”
燕拂衣拨弄着那缕雪白的剑穗,无声地笑了笑。
对于一个金丹剑修的命剑来说,这根剑穗属实有些简陋,虽然看得出经过精心的养护,可凡间的丝线在时间的流逝下仍在悄悄变黄,与剑柄相连之处都有些磨损。
燕拂衣将剑穗解下来,放在手心上。
在很久远的曾经,久到他们的母亲还在,久到燕庭霜还是个整日粘着他叫哥哥的跟屁虫,那时候,他收到了这个弟弟亲手做的,也是唯一送他的礼物。
十几年,这剑穗浸过他的心头血,随着他斩妖除魔,也随着他与燕庭霜渐行渐远。
究竟,是哪里错了。
“告诉萧风,他想要的东西,在百草园西南第三块灵草田,”燕拂衣平静道,“他能解开阵法,就能找到丹方。”
燕庭霜顿了顿,仍有些不满道:“你又布了什么阵法,何必那么费事?”
“不会很费事,”燕拂衣轻声说,“庭霜,他至少得有能力解开阵法,才有能力为你配制丹药,是不是?”
燕庭霜沉默了。
“或许我很难成为你想要的兄长。”燕拂衣张开手掌,看着那条剑穗被微风吹着,飘扬起来,飞落睡眠,很快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流。
“你更喜欢他的话,就让萧风试一试吧。”
剑光一闪,那道吵嚷了半日的传讯符,无声裂成了碎片。
第4章
燕拂衣成为昆仑道宗的首座大师兄多年,正如问天剑尊所说,他在门派庶务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以至于多少影响了自身进境。
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燕拂衣此时已经懒得去想,燕庭霜弄出来泽梧秘境的事,究竟只是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想在师尊面前证明自己比兄长更值得宠爱,还是与萧风合谋,要趁着掌门出关的机会,从他手中夺去戒律、丹草和藏书三堂。
燕拂衣其实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们想要,便随他们拿去。
月亮又升起来,照在安宁美丽的山谷中。
燕拂衣歇够了,爬起来去给星涧草浇今日份的玄阳泉,在月光下漫步在他的芍药花田,还随手给刚来檐下的燕子捏了个窝。
最后他进入自己的仙府,仔细查看了布在院子里的法阵。
他闯那么多秘境,经历那么多九死一生,得到的天材地宝都是顺带,最终无非是为了这个法阵。
水波一样的光映照在燕拂衣脸上,他又从自己身上榨出一点灵力,输入进阵里。
繁复神秘的法阵静静闪烁着,贪婪地吞噬着剑修精纯的法力,那些力量输入阵中,却仿佛是泥牛入海,连一点波澜都没有掀起。
燕拂衣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不得不停下来。
他也不嫌脏,就席地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却很柔和。
只是周围有些太静了,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活着。
燕拂衣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有点想念他的小花蛇。
他是在三年前外出游历的时候,偶遇一群猎妖师正围追堵截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燕拂衣看见那少年的脸,动了恻隐之心,出手将他救下来。
燕拂衣在外行走时,通常都戴着斗笠。
他长了一副极为惹眼的相貌,惹眼到即使只是个凡人,站在街上也会引人驻足观看的地步。
虽不怕事,可出门在外,麻烦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因此将那少年救下时,对方伤得太重,还没看清救命恩人,就昏死过去,化作原形——一条通体斑斓的紫眼睛小蛇。
燕拂衣便将小蛇带回拂衣崖。
那时他还只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面对濒死的小妖兽束手无策,只觉得小蛇冰冰的,死了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
燕拂衣为此倾注了很大的心力,最后不惜以自己天生道体的心头血相哺,才终于把小蛇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他为此落了一个小境界,又不得不藏在拂衣崖养了一个月的病,可看着一天天活泼起来的小动物,还是觉得很值得。
可惜小蛇醒来就忘了自己是谁,又伤了根基,视力不好,还化不了形,在战斗中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燕拂衣想了想,敷衍地给他取名叫小花。
燕拂衣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灵兽帮忙战斗,小花很活泼,很话痨,不能化形但会说话,一见到他就钻进他怀里叽叽喳喳。
这已经足够好了。
做人不能太贪心。
可惜——
一个月之前,门派大比前夜,燕拂衣莫名其妙走火入魔、功法反噬,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不仅自己身受重伤,小花也消失不见了。
燕拂衣找遍了周围的山林,却找不到一点踪迹。
他很担心自己是不是在神志不清时对小蛇做了什么,可后来许多事突然接踵而来,就像没找到合适的时间给自己疗伤一样,也没有足够的空闲去寻找小花。
想到这里,燕拂衣忙打起精神,打算出门画个符,再搜一搜丢失的灵宠。
可他刚跨出仙府大门,就看见芍药花田中央,站了一个人。
那人转过身,燕拂衣如遭重击,蓦然停住脚步。
月下花中,站着一位面容雌雄莫辨的青年修士,一身猎猎红衣如火,竟比遍地盛开的芍药都不逊色。
修士带着那样美丽的笑容,亲昵地对燕拂衣道:
“找到你了,大师兄。”
他声音魅惑,天人之姿,若是寻常修士,被他这样一叫,恐怕三魂七魄要丢了一半。
可燕拂衣只觉胸口蓦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罡风如刀,猛烈地往里割。
燕拂衣垂垂眼睛,低低应了一声。
“清鹤。”
问天剑尊门下曾经的第三位徒弟,掌门李安世之子,他的大师兄李浮誉生前,最疼爱的弟弟。
李清鹤。
李清鹤踏着花田,徐徐向燕拂衣走来,红袍在他脚边翻卷,像盛开的莲。
“大师兄,大家都在找你呢,”李清鹤笑着说,“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