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在他为自己获得的新生而欣喜若狂,连一丝最卑微的关切都没有分出来,给那个被自己剥夺殆尽的兄长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或许就连燕拂衣,也会在那样的时刻流泪吧。
那远隔时空的泪水突然间仿佛熔炼的岩浆,毫不留情地滴进燕庭霜以为自己早已舍弃的、那么小一丁点,却仍旧柔软的心上。
好痛……好痛啊。
原来毫无防备地被攻击软肋,会有这么痛。
可燕拂衣还只有那么小一个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对各种各样的伤害都习以为常。
他似乎永远不知道躲避,永远不知道藏在别人身后,也不会袒露出柔软的肚皮示弱,即使还是一个幼崽的时候,就那么又傻,又倔,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远超承受能力的责任。
谁要他那么好,真傻。
有人将石头丢过来。
或许不是石头,毕竟都是修仙者,那可能是一道道并不致命,但满含愤怒与敌意的攻击。
那些弟子们,他们或许是真的曾崇敬爱戴过燕拂衣,而其中的一部分也或许,只是想证明做得最错的,并不是自己。
曾经,也有人那么用石头丢他们。
燕庭霜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大概只是从家变到昆仑的那三年之中,某个很寻常的日子吧。
他们那时还都那么弱小,都没多少保护自己的能力,燕拂衣虽然已经引气入体,可到底年幼,并不是任何一个成年修士的对手。
他们真的一起遭遇过很多,也被当时尚且立场相对的妖族捕猎过,也被四处抓获炉鼎的邪修囚|禁过。
他的哥哥总护着他,有时即使是在围攻来的无法抗衡的对手面前,有时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恶意与危险。
他就像一把小小的又刚劲的伞,总撑在燕庭霜头顶上,拦住雨点一般降落的石子和拳头,还会宽慰地对他微笑。
还有几次,他们好不容易从那些地方逃出来,又快被追上,燕拂衣便会将他用力向前推去,让他先跑。
他说:“小霜不要怕,别犹豫,往前跑,别回头。”
他便真的,一次都没有回过头了。
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呢?
燕庭霜心想,为什么好人总没有好报,总是自私卑鄙的恶徒窃居高台,他如此,商卿月如此,李安世如此……这世界上在燕拂衣的庇护下黯然度日的伪君子,大抵如此。
没有什么天雷从头顶劈下,他们只要掉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或如李清鹤这样,将自己视作正义的复仇化身,仿佛那样就能赎清他们自己的罪。
燕庭霜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笑越是放肆——两辈子加起来,燕庭霜从来也从不曾这样放肆过,可这样的感觉,竟也好快意。
打吧,你们即使打死我,也不比我的罪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罪,而唯一无罪的人,被献上世界的祭台,再也回不来了。
燕庭霜听见有人问——那细小的声音竟如此清晰地钻进他不断嗡鸣的耳朵:
“清鹤师兄,大师兄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燕庭霜的笑更诡异,他没有听见李清鹤的回答。
他知道那感觉,简单的几个字就像烧红的硬块一样抵在喉口,硬是说不出一个字,甚至没有残留的缝隙能呼吸。
他们会在这样的阻塞之中痛苦地窒息,他们活该。
“你以为,”燕庭霜发现,他竟然又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了,“李清鹤,你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或许不是因为药效过了,而是因为这些分明也是真话。
再公平、正确不过的真话。
“李清鹤,现在不是你怯懦地躲在虚假的记忆之后,为了李浮誉的死而报复他的时候了?”
“不是你毫不留情,一把火烧掉拂衣崖,也烧掉幽冥七星阵,又把错栽在他头上的时候了?”
“如果说我真的毁掉他的身体,你就毁了他活着最大的希望,”燕庭霜一字一句,“如今他不在了,你义愤填膺,来报复我,要把我弄死,一并烧给他做忏悔的祭品吗?”
李清鹤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尖利得近乎失声:“他没有死——你闭嘴!”
燕庭霜大笑起来。
“你竟还希望他没有死,你竟盼着他没有死!”
“你宁愿他生不如死,被魔族欺辱折磨。李清鹤,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天了,你作为昆仑掌门之子,都没有弄明白,守夜人究竟代表着什么!”
“你盼他还活着,因此还有一线希望,愧悔痛苦,将功赎罪,将来,再逼着他心软,原谅你吗?”
那癫狂的笑渐渐消失,燕庭霜的脸冰冷起来,他那双大而深黑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清鹤,竟令他油然生出恐惧。
“你就从来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第58章
李清鹤一顿, 猛地攥紧手里的鞭子,不再装作什么审判者,疯狂地一鞭一鞭朝燕庭霜抽去。
“闭嘴, 你给我闭嘴!”
这个“大师兄的亲弟弟”, 一直以来存在感都不太高, 李清鹤从前甚至没怎么看过他,印象里只是一个自以为聪明,又胆小自私的家伙。
这样的家伙,什么时候也能评判他了?
可原本以为会无往不利的攻击竟不顶用了, 燕庭霜挣扎着吐出一口血, 浑身血迹斑斑、破破烂烂, 偏偏脸上那碍眼的笑意,一点都没有减弱。
“你以为自己的行为很高尚吗?”燕庭霜要笑出了眼泪, “我做过的事, 我认了,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应,可你呢,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对了, 还是有区别的……我只是不喜欢他, 想赢过他,可你是在刻意地折磨他——你原本就要让他生不如死,现在魔尊要遂你的愿, 怎么还不高兴了?”
那些话像刀子一样生猛地往李清鹤身上扎,他甚至感觉到真实的生理性疼痛, 连鞭子都有点抽不下去,痛苦地弯下了腰。
场面愈发失控,围观的昆仑弟子们左右看看, 忍不住渐渐向后退去。
疯子,都是疯子。
“你为他报复我?”燕庭霜像是真豁出去了,似乎要在这从未有过的畅所欲言中说个痛快,“你以为是在为他维护正义,可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
他的声音愈发尖锐刺耳:“我再怎么样,我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当初在延宕川,连燕拂衣自己都没有来报复我,需要你在这类越俎代庖,你以为你是谁?是你那死鬼哥哥李浮誉吗!”
“你以为,燕拂衣看在他的面子上护着你,你就真的是他爱的人了吗!”
李清鹤的眼睛简直要滴出血,他将鞭子扔开,一把抽出腰间唐刀:“我杀了你!”
“你杀了我啊!”
燕庭霜竟完全不怕他:“你以为没人知道你对他肮脏的心思……就把燕拂衣在这世界上最后存在过的痕迹,也抹消掉啊!”
李清鹤像被利刃砍中膝盖那样踉跄了一下,气血上冲,原本苍白如鬼的面色猛然涨得通红,看向燕庭霜的目光仿佛想把他撕碎。
“不,”他嘶嘶地说,“他也喜欢过我,他对我不一样。”
燕庭霜充满嘲讽地“哈”了一声,把掺血的痰啐在地上。
“他是对你不一样,”他充分地发挥了曾无往不利的口才,“不然也不会给你那么多伤害他的机会。”
“……”
李清鹤脸又一白,好像燕庭霜当胸给了他一锤,刀尖也无力地垂下来。
“我、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李清鹤砰地跪下,像一只突然被暴雨淋湿的流浪狗,也不知是在向谁说,“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会对他好,对他比哥哥还好,我可以让所有对不起他的人死——”
“这样的话,”燕庭霜吐着血,快意地笑道,“不如先把你那狗爹杀了,再自杀啊。”
燕拂衣才不需要这种肮脏的报复。
燕庭霜想。
他其实才是那个最燕拂衣身边最久的人,两辈子,几十年,他们即使不最初便是真的一母同胞,也是真的曾以最亲密的姿态相守过,他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前世做得不对,今生又更错的离谱。
前世错在,将全部的感情和人生,都押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为此滋生嫉恨怨毒,而忘了始终最该记得的那个人。
今生错在,由错误的因得出错误的果,让本该温情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充满谎言与欺骗,还再次踏入同一条错误的河,把那个人害得更苦。
燕庭霜不期待自己还有一次重生的机会了。
他深知自己不配的,或许前世也是因为燕拂衣积善太多,又对他充满不值得的牵挂,才让他侥天之幸,又活过这更错的离谱的一世。
如果可能的话,他要把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燕拂衣,如果已经再也来不及,他也不要再让从那人身上得来的东西用于污浊,他该干干净净的,因为燕拂衣,从来都喜欢干干净净的。
燕拂衣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挣扎过那么深的泥沼,其实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悔恨和弥补,燕拂衣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从不犹豫,从不回头。
燕庭霜从乾坤袋最深的角落,摸出那串曾被视为今后立身之本的,曾用来威胁过商卿月的串珠。
“你还不清醒的话,”他微笑着望向李清鹤,望向所有躲得远远的,却被这里的动静几乎全部引来的昆仑弟子,“不如一起来看看,那段被你爹亲手封印的记忆啊。”
……
金霞去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明显变得暴躁了很多。
“还是不行,这里的防守太严了!”
李浮誉作为背后灵,被拴在燕拂衣身边——准确的说,是那枚神奇的冰晶吊坠上——并出不去房间,只能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盟友忙得团团转。
“该死,魔族的护法都住得太集中了,挤在这小小的无相宫里,他们都不觉得挤吗?”
李浮誉:“魔尊在这里,离得越近,他们越能窥见更上一层的‘道’,有助于突破……可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有人帮了一点忙,”金霞心不在焉道,“但混进来‘见见故人’是一回事,把魔尊点名要的守夜人偷渡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怎的,李浮誉总觉得这人说话时的用词有些微妙。
可心忧燕拂衣如今的处境,他也并没什么刨根究底认亲的心思。
金霞转过脸,似乎正想说什么,可视线停留在他背后,突然怔住了。
李浮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回头。
除了最开始醒来过一次,叫了他“师兄”,之后就昏迷了多日的燕拂衣,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他甚至已经不知醒了多久,眼中已然恢复李浮誉熟悉的清明,却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将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
见李浮誉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便弯了起来。
“拂衣!”李浮誉当下把刚才讨论的什么东西都抛在脑后,想发出很惊喜的声音,又生怕声音太大,把人吓到,于是被刻意压低的嗓子卷出破音一样的气流,听起来都有几分滑稽,“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痛不痛……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不许再为难自己了,我都说了几百遍,你已经做得特别好了,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