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在燕拂衣有些发怔的时间里,金霞已经丝滑地绕过了之前的话题。
“我来就是给你做辅助的,你有什么想传出去,或让外面了解的消息,都可以通过我。”
“至于那位——咳咳小朋友,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吗?魔尊的手段会比你想象的难熬……小燕子,让他陪着你,对你们两个都好。”
要燕拂衣做的事情,从某种层面来讲,其实很简单。
消灭魔尊这件事之所以困难,是因为从本质上来说,魔尊不是“人”。
他是由这世间的孽力凝聚而生,不是生灵,不是妖魔,无父无母,无血无肉,甚至没有草木灵石成精者的那些本源和依托。
对于这样的存在,金仙们最后研究出的说法是:不能杀,只能渡。
“渡?”燕拂衣觉得有些荒谬,“难道是说,让魔尊滋生出属于人类的感情,为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霞失笑:“即使是仙人们,也不会‘普渡众生’到那种程度。”
他们想到的办法,还是依靠守夜人的特殊性。
金霞先是向燕拂衣普及了情丝的概念,然后告诉他,在他短暂而多舛的生命当中,已经遗落了很多情丝。
“就如同道心一样,守夜人的情丝也是非常纯正干净的东西,是那些孽债满身的深渊魔物,天生最惧怕的克星。”
“我师弟留在仙门,会与我们这边联手,一点一点地将你的情丝从那些人身上剥离,然后在它们正式回归你身上之前,往里面加一点佐料。”
“魔尊想要你入魔,依我们推测,不会使用很低级的身体折磨的方式,最大的可能,还是针对神魂的幻境。”
“你对待幻境的能耐我见识过,魔尊也会有所预料,所以他不得不采用更高级的、与你更贴近的方法——那会是一把双刃剑,他在折磨你的同时,自己也会深入地潜进你的神识当中。”
“你要想办法,让那些加了料的情丝,沾去魔尊的身上。”
燕拂衣听着,尚且有一些懵懂。
他从前是个很聪慧的年轻人,以他的年纪来说,已经经历过许多,懂得许多,也背负许多。
但他毕竟只活了短短二十多年,与整个修真界漫长的岁月与浩瀚的知识相比,几乎还是个刚起步的孩子。
而他突然就被丢到了这样的境地,要在短时间内快速理解消化的,是许多尊者都未必懂得的东西。
金霞深吸一口气:“我听你那位小友说,你已领悟了剑意。”
“那真的非常、非常难得,如果说我从前对小师弟的计划还有些疑虑,现在我很相信,如果有谁能够真的完成它,真的拯救这个世界于水火,那个人只能是你。”
燕拂衣不自觉跟着他喃喃:“我……”
“你是唯一有资格与魔尊对战的人,”金霞扶着他的肩膀,以一张很玩世不恭的少年面孔,流露出独属于长者的慈祥,“而我们作为你背后的战友,会用全部所能支持你,如果需要,完全愿意为保护你而死。”
燕拂衣哑口无言,稳住了身体,心中却重重一颤。
……在如今的识海之中,那个李浮誉一草一木,重建出来的拂衣崖,在他们的家里,燕拂衣有些艰涩,但仍是一字不落地,复述了金霞对他说的计划。
李浮誉皱着眉头听完了全程。
然后评价:“狗屁。”
燕拂衣看着他,眨了眨眼。
李浮誉便乐了,好像终于实现盼了很久的愿望那样,伸手把燕拂衣脸上那点薄薄的肉全捏了起来。
“我才不会为你去死呢,”他的师兄恶形恶状,把一本正经的剑修嘴角往上提,认真地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小月亮,我不会为你去死的。”
“我会赴汤蹈火,排除万难,为了你,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第68章
“睁开眼吧, ”相阳秋说,“烙印魔纹带来的伤害没那么重,再说, 我还帮你拔出了魇种。”
安静躺着的青年便睁开了眼睛。
相阳秋很满意地看着他的作品。
作为一个很能欣赏各种美的人, 他还真挺喜欢这个过分漂亮的守夜人, 尤其是,在他身上烙下代表自己所属的魔纹,再换上一身珠翠镶嵌的魔族华服之后。
青年原本干干净净束着的长发全部披散下来,发间点缀了许多华贵的宝石, 那身素净的黑衣也变得层层叠叠、璀璨奢华, 从领口、袖口露出的一点白皙的皮肤上, 暗红色的魔纹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诡异妖娆的美。
完全是一个盛装打扮的小王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恩赐至高无上的魔尊的魔纹, 若是那些魔族中人知道, 恐怕要嫉妒得眼睛发蓝了。
相阳秋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下令道:“站起来,我看看。”
他更加满意地发现,青年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抗拒神色, 却连表情都不能改变, 乖顺地听从他的命令,起身,抬起双臂, 驯顺地把自己展现给主人看。
相阳秋唇角微扬,懒懒倚在榻上, 指使道:“给本座奉茶。”
因为那些装饰,也因为毕竟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魔纹控制了动作——青年在行动起来的时候, 会发出一点叮叮当当的轻响,细碎又悦耳,好像给猫咪挂上了铃铛。
相阳秋接过茶盏,清澈的汤液照映出他愉悦的神情,他一边嗅闻茶香,一边例行公事问道:“小道君,跟本座入魔吗?”
寂静。
只有“愿意”这二字允许被说出口。沉默的话,那就是不愿了。
相阳秋半真半假地表示遗憾,然后很认真地思索道:“今天我们玩什么?”
燕拂衣仍沉默地站在那儿,他甚至连眼中的情绪都已经平复下来,无波无澜,仿佛一具真正的玩偶。
相阳秋“啧”了一声。
“木头美人可是很无趣的。”他勾勾手指,让青年在他脚边半跪下,端详那不再泄露一丝情绪的眉梢眼角。他拾起一缕燕拂衣的头发,看着长长的青丝在指间流泻,又凉又软。
“看来只有一根情丝回归还远远不够,还是说,那‘魇种’对你的影响,竟有这么大?”
燕拂衣其实都并不知道,自己身体里什么时候被种下了那种东西。
李浮誉想了想,认为最大的嫌疑人是萧风。
【我也只是听说过,魇种是一种靠吸食情绪生长的种子,会加速宿主的情绪流失,也就是说,让当时的你更容易丢失情丝……另外,魇种结出的消愁花,在不同人身上是不同的,你是守夜人的话,魔尊很可能只从你身上闻到那种特殊的花香,都能怀疑到你的身份。】
李浮誉咬牙切齿:【他这是要故意置你于死地】
魔尊果然伸手,他的掌心浮现出一朵缀满了星辰似的、晶莹剔透的花。
“你的消愁花很特别,”相阳秋说,“你原本的灵根,是冰系的吗?”
燕拂衣:“……对。”
相阳秋问的时候,他没法不回答,就像对方下命令,他的身体就会像个木偶似的,言听计从一样。
相阳秋笑笑:“那倒是与我一样。”
“但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他又端详着那朵消愁花,不知从里面感受到了什么奇怪的熟悉感,而在意识间浮现出一瞬的怔忪。
相阳秋突然有些头痛,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稍纵即逝的灵感。
为何他在面对这小道君的时候,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应”?
魔尊认真地思索着骗取一颗道心的方式,将那一丝微妙的灵感放了过去。
燕拂衣咬紧牙根。
不知道是不是那所谓魔纹的原因,又或许是魇种被拔出,在这位魔尊面前,他也总会感到更多鲜明的情绪。
譬如此时,屈辱地跪在这魔头面前,被那只冰凉的手拂过发间,停在耳后,他虽不能动,却感到一阵瑟缩般的战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脉中哀鸣。
“前日,”魔尊轻笑,“本尊给你带来的新感觉,可喜欢?”
他掌下的肌肤很轻微地一抖。
燕拂衣不愿回想。
他在刻意忽略那部分记忆,先前在识海中见到师兄,还能暂时将那种过于不愉快的感受压制下去,可现在魔尊在面前,将他的神识拘在清醒的表面,便连那暂时能做逃避的地方都失去了。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并非全然痛苦,却比痛苦更令他惊恐的全新感受。
“很多仙门的伪君子错误地认为,欲|望是肮脏的东西。”
耳边的声音带着清浅的气流:“但他们大多终究会为此沉沦、臣服,想来这种偏见并不准确。”
“小道君,”他问,“你体会过真正的‘爱’吗?”
那声音中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蛊惑,燕拂衣竭力抵抗,可仍不得不被侵入脑海,仿佛有诘问叩响在灵魂深处。
“我……”淡色的薄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我不知道。”
相阳秋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
可他仍不动声色地说下去。
“那一日你体会到的,只是我想让你体会的万分之一。”
“欲|望迷人、危险、又复杂,是多种深层感受的集合体,而非粗浅的身体反应。人首先要产生深刻的情感,才会为此动摇,反复挣扎、拉扯,最后变得不像自己,却仍要控制——而在违背人性的控制之后,仍是什么都得不到。”
“那才是欲|望带来的,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惩罚。”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没有指望用普通的身体折磨动摇你。”
“疼痛其实没什么,诚然对浅薄的人来说,疼痛已经足够让他们生不如死,但总也有人舍生忘死——在这样的人面前,疼痛便成了很低级的惩罚,从来只有最软弱的人,才爱炫耀自己的痛苦。”
“但欲|望不是,那些针对人的、针对‘道’的,或针对你们……所谓苍生的。”
“这些欲|望终究会带来愧疚、恐惧、怨憎会,爱别离与求不得,尤其对于道德高尚的人,是一辈子漫长无边,又求死不能的凌迟。”
无相宫主殿的寝宫之中,连呼吸声都似乎变得寂静。
相阳秋很满意,他知道那小道君听懂了他的话。
他喜欢折磨聪慧的人。
聪慧带来明了,明了才能充分体会到世界全部的伤害。
“你有没有欲望?”
相阳秋手指用力,那张脸便被迫抬起来,他与燕拂衣凑得极近,呼吸相闻,深深看进那双色泽漆黑,又似有湛然水色的眼睛。
“你,有没有恐惧?”
黯淡的烛光映在暗红的虹膜上,极速旋转,形成一口贪婪而巨大的漩涡,在猝不及防间吞噬所有的真实,将燕拂衣整个卷了进去。
……
他想救下悬崖上的一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