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这其实很容易想明白,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发生的所有的那些事里,确有一些是萧风在背后策划,可他没那么大能量,很多时候,他不过是起到一个推手的作用。
而这些人,他们之所以如今如此后悔,之所以“醒悟”得这么快,无非是因为他们本来就知道燕拂衣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些事。
蝶妖自己并不认识燕拂衣,她没跟那个如今天下皆知的剑修相处过,可从他的事迹里、从少主偶尔喃喃的过去里,甚至只是从当日随着陛下来到昆仑扪心台,惊鸿一瞥的天雷刑里。
那次消了气之后,连陛下竟都私下会与她疑惑:卿本佳人,怎会为贼?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那是一个太好太好的人。
那么好,又那么对在意的人毫无防备,以至于被作为祭品摆上圣坛,刀斧加身,都会柔声劝围观者不要害怕。
他这样做恐怕早已成了习惯,照顾别人也早成了习惯,以至于在最狼狈的时候,都会承循旧时余习,下意识把每个人、甚至路遇的可怜小妖都护在羽翼之下。
而那些人也就习惯了他的保护,将那当做理所应当、司空见惯的事。
一旦那个人被他们折磨到再也无法继续付出,再也无法继续提供荫蔽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产生埋怨,怨他做的,还不够多。
蝶妖摇了摇头。
“或许也只有守夜人,能在你们这些人身边长大,仍能长成今日的样子。”
她慢慢后退,看李清鹤被她说得抬不起头,看周围安静的昆仑门人无一挺身驳斥,露出一丝浓浓讽刺的笑。
“陛下一直不愿让少主再来昆仑,是实在很害怕,你们这雪山峰峦中藏了什么蛊,能将人都变得无心无血、无情无义,变成比魔更可怕的怪物。”
第73章
李清鹤脸色惨白, 全无血色,他站在云之巅前的广场上,顶着周围那些弟子们复杂难明的视线, 突然脸上又染上一阵潮红, 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可那些妖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昆仑的人也都安静得吓人,他仿佛是一个在已经冷场的台上努力吆喝,却悲欢离合都无人在意的滑稽戏子。
他的眼珠漫无目的地转动,也不知自己是在找什么。
但心里很清楚, 他最想找到的东西, 再也找不到了。
那些闯上门来的妖不知何时开始离去, 或许是去寻找他们疯疯癫癫的少主。
而围观的昆仑弟子也慢慢散去不少,云之巅门前的广场渐渐空了, 唯余流云与山风, 和三三两两的人,冷得让人发抖。
李清鹤却突然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他猛地转头,险些拧断自己的脖子,却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感觉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对自己都升起浓浓的讽刺之意。
是燕庭霜。他怎会在燕庭霜身上看出一丝半分的、与燕拂衣相似的地方?
那简直是对燕拂衣的侮辱!
燕庭霜走过来,他好像一直躲在背后看热闹,如今热闹看完了, 危险不见了,这才现出身来。
李清鹤不想与他说话, 转身欲走。
燕庭霜轻声开口:“李清鹤。”
李清鹤装作没有听见,可他面前竟又挡住一个人影,他抬起头, 发现是刚才那个去请自己过来的弟子。
那弟子面色沉冷,周身肃穆,李清鹤看着他,突然发现,这或许才是刚才,自己眼角余光看到的“熟悉感”的来源。
他面容与燕拂衣全无相似之处,可与燕庭霜站在一起,不知怎的,便会透出些微妙的熟悉。
李清鹤心中一闪念,猛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一向眼高于顶,对门中的那些普通弟子从不在意,更别说记住他们的面貌名字,燕拂衣从前与他说时,他也从不耐烦听。
……兄长死去的那段时间,燕拂衣撑着重伤的身体,于危难之际撑住昆仑的时候,他房中来来往往的弟子们从未断过。
燕拂衣不准他们拿门中的珍贵灵草仙丹来,但仍是有不少人,自己去秘境中拼命寻来对症的草药,趁着汇报门派事务,悄悄藏在大师兄卧房里。
李清鹤记得,那时自己正对燕拂衣害死兄长一事深信不疑,常常去找燕拂衣发疯,恨不得把那间小屋的东西都打得粉碎。
燕拂衣总默默地由着他发泄。
可李清鹤记得他的神色,他在尽力护着那些弟子们拿来的,或许并不珍贵的心意。
看着那些东西也被打碎的时候,眉宇间总会流露出不同的心痛。
这位戒律堂的柳易歌,还有一个丹草堂的祝子绪,都是堂主长老的亲传弟子——李清鹤记得他们,因为见到他们那时去得最多。
现在,柳易歌站在燕庭霜身后,落后半个身位,微微低头。
李清鹤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隐约感到一阵寒冷。
燕庭霜的声音,微微在颤。
“昆仑自上古以来,便为仙门清修之地,乃万山之祖,千年之前,九观剑仙于云之巅悟道,亲自以本命灵剑刻下九式剑气,接引天雷,昆仑扪心台名扬天下。”
李清鹤转回半个身,他见燕庭霜惴惴地看了柳易歌一眼,突然察觉到什么,心头猛然一提。
“剑仙陨落后,亲传紫薇老祖执掌昆仑,传承道统。”
燕庭霜深吸一口气:“直到启元844年,当时的首座李安世,阴谋欺师灭祖,趁老祖闭关时背后偷袭,悖逆天道,窃居正位。”
李清鹤的脑中“轰”的一声。
他甚至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面对燕庭霜,他像是被某种法术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连血液都被冻起来。
自从不弃山将父亲的罪行昭告天下,好像从潜意识里,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只是仙门大会还没有召开,父亲不知所踪,又没有经过正式的审判,因此他就一直心有侥幸,逃避着悬在头顶上的那柄利剑。
到如今,那柄剑终于要斩下来。
李清鹤只是没想到,执剑的手——至少表面上,竟会是燕庭霜。
燕庭霜的声音也打了一下抖。
“你、你还有何颜面,以掌门之子自居,腆着脸留在云之巅!”
留在广场上的那看似稀稀落落的弟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上来。
柳易歌挡着李清鹤的路,祝子绪守在另外一边,他们隐隐将燕庭霜架在最前面,将前掌门的独子逼在当中。
祝子绪说:“此乃昆仑内部事务,我等无需等待仙门大会,自可清理门户。”
“李清鹤,你当年转拜入不弃山,早已不是昆仑弟子,云之巅乃门派重地,无关人等,还请速速离去。”
无关人等。
李清鹤血液僵冷,看着那女修熟悉却冰冷的脸,感到一阵眩晕。
为什么,在他以为事情已经糟得不能更糟的时候,就总会出现新的打击。
李清鹤好像从未想过,有一天,昆仑会不再是他的家了。
可他凭什么呢?
从前那些弟子尊重他,不过因为他是掌门之子,但昆仑从来就不是一人私产,历届首座、掌门都是择能者居之,有时甚至都不是掌门亲传,从来没有靠血缘关系传承的道理。
更何况,他父亲当年得位不正,如今天下皆知。
现在想来,自己前些日子自以为是的殚精竭虑,真的很可笑。
就如同燕庭霜所说,他凭什么还能觍着脸待在这里,甚至以“撑起门派”的身份自居?
他是为昆仑带来过什么不可多得的荣誉,还是为门派做出过什么不可替代的贡献?
他甚至早已经拜入不弃山,不再是昆仑的弟子了。
昆仑根本轮不到他来撑。
心中一瞬通明,李清鹤怔愣半晌,突然间仰天大笑起来。
好笑,真是好笑。
他竟还好意思将自己与燕拂衣作比,殊不知他们从未处于同样的层面。
他不过是借着身份的光,借着那人的情意和心软,曾得以在燕拂衣近前,窥视着他的光亮,与他同行过一段路。
到了现在,一切浮华褪去,源于别人的光都褪去,他就原形毕露。
李清鹤眼前一片模糊,他抬着头,却看不清天上的月亮,视野都被氤氲的水汽和波纹填满了,他看着一片乌云笼罩的天空,像溺水的人一般,无论如何拼命挣扎,都喘不过一口气。
然而现在,金霞真人早已将他逐出师门,连昆仑都不再是归处时,天下之大,他还能到哪儿去?
李清鹤又听见自己嘲讽的声音。
他将燕拂衣的小屋搅得一片狼藉,他的鞭子肆无忌惮地抽碎那些燕拂衣曾珍爱的东西,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发泄到一个不会反抗他的人身上。
“你怎么还不滚!你也配继续待在昆仑!?”
燕拂衣的面容很疲惫,他在那晚受了比自己更重的伤,连日以来猝然接手门派,更是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仍然认真地看着自己,并不阻止,苍白的脸上是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燕拂衣请求他,再给他一点时间。
燕拂衣承诺,他会让昆仑走过那段风雨飘摇的时间……等局势稳固之后,他会自己离开。
可当时的李清鹤,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他施加着伤害,筹谋着复仇,他说燕拂衣根本不配拥有一处安乐乡,要让他在这世界上,再也无处容身。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李清鹤泪眼朦胧,看着记忆之中,自己的鞭子抽碎一只丹炉还不够,气势汹汹地朝燕拂衣脸上卷过去。
不……不要!
李清鹤踉跄了一下,伸手一抓,想要阻止幻影中的自己,可艳红的鞭梢从他掌心穿过去,“啪”的一声。
那苍白的面颊一偏,上面便蓦然染上一道刺目的血痕……
“李清鹤,”燕庭霜轻柔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可以请你,带着你们父子那些肮脏的东西,滚出昆仑吗?”
……
前任掌门留下的唯一血脉,最后是被两个弟子架着,连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被扔出山门的。
云之巅上,燕庭霜仍站在原地,他的脸色也仍苍白,虽然作为得胜的一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意,甚至有几分枯槁般的恐惧。
那些核心弟子和长老们也没有离开,天色正暗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有几分或许是黑暗带来的阴影。
燕庭霜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战战兢兢地看向领头的柳易歌和祝子绪。
“柳、柳师弟,祝师妹,这样就可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