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那两人看着他,脸色明暗不定。
柳易歌迟疑了一下,说:“他毕竟是大师兄的胞弟。”
他不是在对燕庭霜说话,他们根本就不理会燕庭霜的提问,而是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他的下场。
祝子绪一脸冰冷:“我要是有这样的弟弟,早就亲手掐死了。”
可她又将目光放在燕庭霜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很不甘心地说:“大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唉,我若是掐死他,大师兄日后回来,怕是再不肯对我笑了。”
燕庭霜心中慌乱,剧烈的紧张甚至让他头疼起来。
上次面对李清鹤相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豁出去了,可天性中的怯懦依然还在,他仍是怕死,怕得要命。
之前联合萧风,把戒律堂、丹草堂和藏书阁从燕拂衣手中抢过来时,他便已经觉得不对。
那时燕拂衣已经被他们搞得声名狼藉,可在这些核心弟子们之中却仍威望极高。
即使在掌门威压下,他们不得不听“新掌事”的命令,却在各种事情上刻意刁难拖延,明摆着不把他和萧风放在眼里。
燕庭霜当时还觉得不忿,现在却一点不满都再不敢有。
他很清楚的,现在燕拂衣不在了,他自己做的事也都已经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不立刻杀了他,都是因为对大师兄的心软程度尚存一点顾虑。
可燕庭霜自己知道的,即使是燕拂衣那样的傻瓜,也已经在他越来越过分的行为中,被磨平了感情。
那时在延宕川,面对他的挽留,燕拂衣是转身就走的。
延迟的恐慌又席卷上来,燕庭霜不断发着抖。
柳易歌很厌恶地看了燕庭霜一眼:“若交给不弃山呢?”
祝子绪:“不弃山又不是什么垃圾处理中心。”
她想了想,转向燕庭霜,声音突然间放得很柔和。
“小师兄,对如今的局面,你一定也很心痛吧。”
“……”燕庭霜打了个抖,不敢不回答,“当、当然。”
女修的微笑更加优雅了:“你不想把大师兄从魔界救回来吗?”
祝子绪说:“那就去延宕川试试吧。”
“大师兄知道你不顾生死地去救他,也一定很欣慰。”
第74章
出乎祝子绪的预料, 在她说完那句话以后,面前那个怯懦到让人厌恶的“小师兄”,竟突然间不抖了。
燕庭霜看着她, 目中原本充满恐惧的神色错乱起来, 就像是……突然被什么启发到了。
痛苦和悔恨是会让人的情绪这样大起大落, 有时变成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燕庭霜恍惚地望着虚空的某处,突然间柔柔地笑了笑。
他说:“是啊。”
或许哪怕一次,我也能让他略感欣慰。
前些日子,在被柳易歌和祝子绪找上门的时候, 燕庭霜的情绪, 就已经被李清鹤逼迫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痛悔万分自己怎么能那么傻, 两辈子都识人不清,两辈子都落进这样凄惨的境地。
燕庭霜重生过一次, 但他是死过两次的人。
最开始, 他只是山野间一只最弱小,而且连如何改变自己命运都不知道的兔子。
成日在天敌的觊觎下,提心吊胆地活着。
后来有幸,他被一只大妖随手捉起来, 送给他的爱人做礼。
燕庭霜大概是从那时起, 第一次吸取到一点大妖身周逸散的灵气,于是便开启灵智,开始有了记忆。
他记得那一身青衣的大妖, 面容英俊,姿态不羁, 嘴角仿佛天生上翘,带三分笑意。
而他的第一任“主人”是个剑修,那人怀抱冰冷, 杀伐之气纵横,他瑟缩在小小的一块地方,动都不敢动。
可那人又怔了一怔,突然敛下身上杀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就该让你杀的那一揽子人,看看你这幅样子,”送礼物的大妖调笑着,“温柔得看上去能给我生一打孩子。”
然后他想了想,又说:“不行,若是叫旁人看到,我得挖了他的眼珠子做药丹。”
“再这样嘴贫,”收礼的人道,“割了你的舌头。”
大妖朗笑,在人不满的抗议中拦腰将他扯去,白兔被挤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大妖蛮横地将人抵在一棵树上,一手擒住他双腕,用与仇人相斗那样的力道亲他。
两人亲吻的力道都像在打架,分开时人的脸颊通红,原本冰冷的眼中波光粼粼,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
人反手便给了那大妖一巴掌,捞起傻呆呆的白兔,转身就走。
白兔这时才想起来,他们亲了好久,多好的机会,他都忘了逃。
“喂,等等相公嘛。”
被打的大妖丝毫不恼,笑嘻嘻地赶上来:“害羞?你这是害羞吧?”
“怕给人看到?不至于吧,你自己名声也没多好,我的名声也不至于就那么坏……给人看到你也不亏的。”
“生死之外没大事,你啊你,总那么严肃做什么,要学会享受美好爱情啊!”
他叽叽喳喳,十分聒噪,人轻轻抚摸着白兔的耳朵,将那两只毛绒绒的长耳折叠起来,轻声道:“不听,脏了耳朵。”
人的声音也很冷,但很好听,白兔不知怎的并不怕他,在那冷冰冰的怀里睡过去。
作为一只刚刚生出灵智的小妖,除了最开始的这一幕记得清楚,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兔的记忆都断断续续,他不大记得那二人都经历过什么事,只记得好像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待在一起。
一直到某一天,大妖突然间不见了。
人身边少了那个聒噪的青色影子,本就令人害怕的杀气更浓重起来,但白兔隐约能感到他的虚弱,被一些坏人追杀时,温热的血都染湿了他的皮毛。
后来人逃到一座山谷,是在雪夜。
人倚在覆满霜雪的嶙峋山石上,洁白的下巴挂着血迹,他阖着眼,手中落下染血的剑,对白兔说:“你走吧。”
白兔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动弹。
一道锐利的剑气陡然打在白兔身上,他疼得惊跳起来,委屈而不解地看着他的主人,可那人目光凶狠,显然并非说笑。
他说:“再不走,我亲手杀了你。”
那是白兔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之后的不知多长时间里,白兔便一直藏在那片大山里。
他太胆小了,不敢再去找他的主人,也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甚至连修炼也是偷偷的,小心地避过所有有妖气或人气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吸收天地灵气,谨小慎微地活下去。
他的主人说过:活着,永远是最要紧的事。
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主人,活着是最美好的事。
可一只修行不得章法的白兔,究竟还是过于弱小,他修炼了很多很多年,还是谁都打不过,反倒在多年中滋养出一身仙灵之气,是其他修行的妖兽最好的补品。
白兔东躲西藏,只敢逃跑,不敢反抗,在离开主人之后他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救了一个看上去有几分熟悉的、浑身染血的少女。
当时她昏迷在满山的风雪之间,脸色惨白,唇角却仍仿佛天生上翘。
白兔窝在雪里,呆呆地看了她许久,然后第一次去闯了谷中禁地,差点死掉,带回一株救命的仙草。
那少女就是燕然。
大概是运气实在太好,就这么一次路见不平,便得了珍贵的好报。
白兔再次见到燕然时,是终于躲不下去了,被一只虎妖捉住咬死,正要拆吃入腹。
他的魂魄离体,就要在夜空中散去。
身怀六甲的燕然在那时正好赶到,诛杀了虎妖,又聚拢了他的魂魄。
女人的眼神很明亮,她捧着掌心中小小的光点,温柔地说:“我记得你,你救过我的命。”
她想了想:“我从不欠人的——我在古书上见过一法,仍能令你复活。”
“但此法不但要消耗我自己的寿元,还要你分薄我腹中孩儿的气运,你是借我儿的骨肉灵根而生——这部分,是你欠他。”
“所以,你得答应我,日后我不求你护他,但至少要互相陪伴,若他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到千夫所指的境地,你也要做留在他身边的,那最后一个人。”
白兔并不知道,一个临产的母亲,何以对腹中孩儿的未来,会有这样听之便令人胆战心惊的担忧,但对当时的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活下去。
因此他忙不迭做了承诺,索取了那唯一一次救人的报酬。
但他虽承诺了,却没能做到。
燕庭霜在后来,上昆仑山,拜剑尊为师,第一次见问天剑尊于雪山之巅回首,周身冰冷,剑意杀伐。
他便陷了进去,历经两世,都没能回头。
……可他多么蠢,多么蠢,才会将商卿月那一身无情无义的冰冷错认,做了那么多不可挽回的蠢事。
他又是多么蠢,其实哪怕到了现在,回想到那张负过他一世,又被他负一世的面孔,依然会感到恍惚。
柳易歌和祝子绪堵在曾经属于燕拂衣的院子门口,他们看着躲在此处的燕庭霜,毫不掩饰嫌恶。
祝子绪说:“怎么会有你这么蠢,又这么坏的人。”
燕庭霜自己也很疑惑,他如何便是这样的性格,如何便会做出那么多蠢得可笑的事。
柳易歌说:“大师兄曾有对不起你过,哪怕一次吗?”
燕庭霜看得出来,这位师弟是在真心的疑惑。
对于寻常的、他们这些惯于走正道的人来说,想必完全无法理解,他何以能对自己的兄长做出那种事,要有多深的怨怼,才能下得去手。
但没有,燕庭霜在心中默默说:燕拂衣,没有一次对不住我。
前世今生,都是我欠他良多。
柳易歌见他不说话,握紧了手中的剑,都快要压抑不住炽烈的怒火。
他真的很想斩杀这畜生,为大师兄报仇。
其实燕庭霜装得很好,昆仑上下,包括他们,若没有李清鹤前日闹出的事,竟没有一个,看出他是那样的人。
他们之前对小师兄的印象,便是温润和气,笑若春风,虽然身子弱些,实力不济,但是“大师兄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