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五十年,那个挨千刀的变态魔尊,折磨了他的月亮,整整五十年。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竟除了聊胜于无地帮助燕拂衣减弱一些痛感、暗中与阿金沟通联系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拼命让自己离那个人更近一点,哪怕提供一点点温暖的触碰也好。
李浮誉在燕拂衣的识海里,能看到他经历过的,每一次轮回。
他都看过,却无法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对命运做出一丝改变。
当燕拂衣是一株青竹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鸟。
在那一窝幼崽里,总有一只永远想扑到竹子身上去,他努力用幼小的喙拖拽竹叶,努力蹦蹦跳跳,逗竹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笑。
当燕拂衣是一名琴师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一个看城门的小兵。
在那座江南小城,他远远地守在曲水河畔,听楼里传来的丝竹琴音,尽他身份能做到的最大努力,护好一方安宁。
当燕拂衣是清流之首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王朝稚嫩的皇子。
他在黑暗冰冷的皇宫里活下来,用尽所有方法,将那人求为自己的老师。太傅教出的皇子知仁道,明礼义,他至少可以在须臾间有过期待,王朝未来能迎来中兴的贤明君主。
当燕拂衣是一方守将的时候,李浮誉成为了他身边永不背叛的副将。
他阻止不了将军的死亡,但可以让那支羽箭,率先穿过自己的心脏。
……
而某一次,燕拂衣竟成为了那位传说中的剑仙谢九观。
李浮誉惊讶地发现,这一次他不再是连一句台词都没有的路人,在那似是而非、似假还真的梦境里,他竟能与剑仙携手并肩,成为不弃山开山立派的玄机仙。
谢九观……或是燕拂衣,那个人站在他面前,竟连容貌都没有改变。
剑仙拧着眉,他似乎刚受过伤,脸色苍白,唇色却不正常的鲜红,还有一点未完全擦净的血迹。
“我们必须这么做,”那个看起来更年长的“燕拂衣”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什么?
李浮誉努力想要张口,他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却根本抬不起来,他被某种熟悉的像是天道的力量控制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全然陌生的话。
“我不同意,”那声音在颤抖,“九观……我不同意。”
“一定还会有别的路,我们未必就要走到最惨烈的一步——以你的资质,未必不能成就仙神之境,不会永远拿那个魔头没有办法!”
谢九观叹了口气。
“你知道他是杀不死的。”
“那就撕裂虚空,把他丢出这个世界,或者将他肉|身斫成粉末,永镇深渊,”李浮誉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狠,“我们活着一天,便绝不叫他再有机会为恶。”
“不可,”谢九观说,“以相阳秋的实力,你将他丢去虚空,不知会在三千世界之中,留多少遗祸。”
“……你不能总想着要救所有人。”应玄机一把捏住谢九观的肩,想摇晃摇晃这具清瘦的身躯,看能不能把那满溢的责任感摇出来一点。
“你的这个法子,变数太多,破绽太多,若一旦叫相阳秋知道,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便将万劫不复。”
李浮誉突然间意识到,他们现在,分明并不在魔尊的轮回幻境里。
——这是魔尊绝不知道的事,而在这片虚无的宫殿之中,一直以来让他芒刺在背的、属于魔尊的监视,竟然消失了。
他们分明更像是闯入了某段不为人知的记忆,可是……是谁的记忆?燕拂衣的,还是他的?
他们两个,又会与千年之前的金仙们,有什么关系?
应玄机咬着牙,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你知不知道你会经历什么——由金仙的魂魄来担当守夜人,得将你的魂魄削弱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进入轮回!而天道规则为了制衡你的神魂,简直会成为那魔头的帮凶,让你从出生起便遭受无边苦难,历经七情而不得……且不说这些,你最后若真落进相阳秋手里,你……”
他声音颤抖着,甚至说不下去。
“我想过这些,”谢九观很平静,“我们布下大轮明王阵,以我的本源为阵眼,魂魄为柴薪,就连相阳秋也会以为我身化封印,魂飞魄散,若再有你的协助——”
“我才不要协助你做这种事!”
“——再有你的协助,我才能有一线生机,这个世界,才能有一线生机。”
应玄机愤怒地咬牙:“可你会万劫不复。”
“你明明也曾窥见天道,你看到过!”
谢九观垂下眼,抬起一只手。
他手中,拿着一柄李浮誉很眼熟的长剑。
“这剑,是你亲手为我铸造的。”
他竟微微笑了笑,清风朗月一般的眉目,在剑光下,竟流露出一点柔和。
“玄机,你最擅推衍,想必早看过这世界、看过我们,看过千万轮回之中,无数的结局。”
“你知道的,想要保全尽量多的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虽吾往矣,故人当归。”
“吾,愿往。”
第76章
燕拂衣在一片冰凉的水中, 微微抬头。
他整个人被浸在那刺骨的水里,身体被沉重的铁链控制着,动弹不了分毫。
自从魔尊将他从相钧那里带走, 无相宫主殿的门关了五十年, 他们一同在幻境之中, 轮回了五十年。
后来或许,是相阳秋终于失去了耐心。
他终结了仿佛永无止境的轮回,将燕拂衣丢给掌管刑罚的破房山,开始倚仗他自己最初嗤之以鼻的“疼痛”。
魔尊很久都没有那么暴躁又挫败, 他破不了燕拂衣的心防, 却隐隐间感觉, 自己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个仙门来的小道君像是某种蛊,与他相处久了, 连魔尊都会觉得, 自己在越来越不像自己。
就好像冰雪构造的框架中慢慢生出血肉——是很不妙的触感,有点像他几十年前那次闭关,神魂出窍,流连人间时, 被始料未及的遭遇拴住了心脏。
很危险。
魔尊及时截断了令他自己都感到危险的幻境, 把燕拂衣丢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疼痛和寒冷撕扯着燕拂衣的意识——但那不完全是坏事,那种鲜明的触感在告诉他, 他依然活着。
不是……不是那无数幻境中的又一个轮回,他实实在在的, 活着。
其实燕拂衣自己不知道,他对疼痛的感觉已经非常迟钝,他现在感觉到的, 已经是李浮誉在努力,削弱了很多倍之后的结果。
但他已经很久,都没能跟浮誉师兄说说话了。
魔尊在轮回幻境之中,折磨了他不知道多长时间。
燕拂衣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能回到自己的识海,不再能偶尔躲进那片鲜花盛开的山谷。
更有甚者,他都不知道,记忆中的识海,记忆中好像复活了的师兄,是不是在无数南柯一梦中,欺骗自己活下去的幻觉。
不能想,一想就会被蜂拥而来的痛苦和恍惚淹没。
他不能就这么死掉,他的任务……好像还没有完成。
燕拂衣努力集中精力,去想金霞真人当时对他说的话。
人有……七情,他遗落在外的情丝,也有七条。
到如今,已经有六条回归本身。
最先是,是李安世。然后……
燕拂衣艰难地,一个一个数着那些暗中回到自己身体的情丝:
李安世,商卿月,燕庭霜,李清鹤,邹惑……
现在,这些名字似乎已经不会再对他造成太大的触动。
燕拂衣不知道,这究竟是由于情丝回归,连带着带走了他与那些人之间的情感,还是由于,魔尊给予的那些精神折磨,让他已经丧失了感知情绪的能力。
那不重要。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重要。
完成那个任务,才重要。
可数量不对,还少了一条。
一阵鲜明的刺痛从胸肋间传出,燕拂衣仰着头,喘了口气,竭力不让自己的思绪被身体状态影响到。
即使李安世那里有两条,也还少一条。
最后一次与金霞真人联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发现,那最后一条情丝,不知道到了哪儿去。
金霞说,他小师弟已经遍寻天下,把所有与燕拂衣有旧的人——不论是有仇有恩,都筛过一遍了。
却始终找不到最后一条情丝。
不在萧风那儿,那很正常,从始至终,燕拂衣就从没把那个满腹阴谋的人渣放进过眼里。
也不在墨襄,燕拂衣想想,他到墨襄的时候,其实能感知到的情绪就已经很淡泊,那些人如何对他,他从来并不在意。
不在仙界那边,好像就只能在魔界这边了。
那么,燕拂衣猜测,会不会在相钧身上?
可这猜测传过去之后,金霞真人想办法去探查过,仍然传回了否定的消息。
这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燕拂衣只能漫无目的地等,等着等着,他连自己是谁,人在哪里,要做什么这些简单的事,都有些记不清晰了。
就好像有人拿着一张细绢,一点点擦去他灵魂中,那些或好或坏,深刻的颜色。
一点点将微弱燃烧着的灵魂火苗,按进冰冷的深海。
在偶尔清醒过来的时间里,燕拂衣会从头到尾,又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回忆一遍。
他像一个笨拙但是勤奋的学生,一遍遍将要背诵的东西抄在本子上,却始终都记不住,下一次翻开本子的时候,一笔一划用力刻下的文字,就又变成被风吹过的细砂,只留下浅浅的印痕。
没关系,他会盯着那些印痕,努力地想,努力地再一次记起需要记得的事。
燕拂衣很懊恼。
有一次他的状态终于好些,大概是在某一次昏迷时受了太重的伤,即使是破房山也害怕守夜人就那么在自己手里死掉,于是将他暂且移到舒适温暖的地方,还叫了医尊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