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仿若无处不在的魔尊散发出汹涌的怒气,天地间都突然变成黑色,原本就呼啸的狂风一时之间更加凛冽,仿佛成簇的刀子一般。
那一片片无害的雪花,飘落在一个人的身上,便轻描淡写地夺去一条生命。
虞长明目眦欲裂,他在最开始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命,而是极力去看向燕拂衣的眼睛。
青年不会再成为杀戮无辜的帮凶,却也失去了保护所有人的能力。
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天地间的魔气突然间凝聚成型,一道高大华贵的身影落在燕拂衣身边,一道魔气闪过,他肩头喷涌的血便被止住了。
人也在同时倒了下去,被魔尊伸手一接,揽在怀里。
“守夜人……”虞长明听见那强大到不可名状的存在喃喃,“好一个守夜人。”
不能再对守夜人的心境造成更多疮痍,魔尊看上去没心情再屠戮他们这些蝼蚁,他大袖一卷,便抱着燕拂衣,仿佛身化风雪一般,从此间消失了。
虞长明什么都看不见,他伏在冰凉的雪里,唇角不断溢出带着碎块的浓稠的血,身上被雪花刺出不计其数的伤口,身体的热量随着血液一点点离去。
可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手指拼命在地上摸索,竭力支撑住身躯,试图找到来时的路。
他……他要回去。
他得回去,魔尊定然还留着后手阴谋,他竟能从延宕川无声无息抓来这样多的人,谁知道他还能干出什么。
他、他得……
他必须得在燕拂衣无暇顾及的时候,不能让他再失望了。
他如此努力地守护着的这个世界,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
燕拂衣被扔在地上。
他实际上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当疼痛深入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的自我保护意识开始运作,以至于连意识都会变得麻木。
他甚至感觉,那条被自己亲手斩断的手臂还在,手中似乎都还握着剑。
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几乎每一日,他都是那样握着剑。
有人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
“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魔尊那种永远毫无波动的优雅气度消失了,他简直比被相钧激怒时更情绪不稳,“这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这样做,你以为就能违抗本尊的命令!?”
燕拂衣垂着眼睛,像一具毫无生机的木偶,一声不吭。
狂怒的气流像风暴般席卷过他身侧,可处于暴怒中的魔尊,反倒让他发觉出一丝荏弱。
原来,你也终究是人。
这个不愿相信,却切切实实给予他一般血脉的生身父亲,原来也终究力有不逮,就像当年,连自己所爱之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真是可笑啊。
所谓魔尊,口口声声欲要崩毁一方世界,却连手中的东西都留不住,连对他这样小小的年轻修士,都会无可奈何。
他还没有把情丝全部放在魔尊身上。
燕拂衣近乎无情地屏蔽杂念,屏蔽身体上所有无法忍受的痛苦,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想这件事:
还差一条,只差一条。
他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让魔尊相阳秋,从此成为一个可以被杀死的“人”。
只要魔尊真的死掉,那么守夜人的性命,也就无关紧要了。
到时候他才可以去死,到时候他的性命,才不关联着整整一界生灵,不牵连到那沉重地压在肩上,让他再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要……怎么做?
最后一根情丝,到底在哪儿?
能够呼吸的空气在变得越来越少,气道被死死扼住,对身体的感知也越来越微弱,燕拂衣的眼前一片模糊,意识不断向深渊滑落。
“本尊完全可以等待九观树倒塌,封印破碎,然后在你面前,将这整个世界的生灵,都先杀净。”
魔尊冰冷到无机质般的声音在燕拂衣耳侧响起:“但你让我很不痛快,小道君。”
“你毁掉了我的耐心,那么就让我提前试一下,最后一个法子。”
魔尊终于放开掐住燕拂衣脖子的手,黑红色的魔气凝聚成长长的锁链,死死锁住剑修的手腕、脚踝,将他整个人拉扯成完全被固定的形状,连一根手指都不能挪动。
但那也实在不是什么新的招式,甚至没有把燕拂衣的注意力从正在思索的问题上移开。
燕拂衣现在,已不大在意魔尊会怎么对付他,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害怕。
他要……要完成任务,然后回家。
“你以为,整整五十年,我仍什么都发现不了吗?”
相阳秋绕道被他五花大绑的猎物身侧,冰凉的手指慢悠悠划过他的侧颈,尖长的指甲带出一串鲜艳的血珠。
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相阳秋的五指收拢,掐住青年尖削的下巴,狠狠将他的脸抬起来。
“你以为,我所窥破的你的欲望和恐惧,都是笑话?”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或许你们,更愿意将那欲望,称为‘爱’。”
虚无的黑暗之中,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轻轻波动了燕拂衣心底深处,那根凝静的弦。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相阳秋的声音像是在耳语,“你的身上,还带着另一个鬼鬼祟祟的魂魄。”
就好像有白亮的光,突然刺穿了一整片黑沉的雾气。
在燕拂衣真正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在魔尊面前他还从不曾如此失态,可身躯已经自动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在折磨中愈发沉缓的理智还未明白那话中的所有意思,本能的恐惧已在全身上下翻腾,让他胸中一阵滞闷的恶心。
魔尊的手向外拉,像从剑修的心脏处,刺穿血肉,生生拉扯出来一点晶莹的亮色。
不……
他最重要的东西,他绝不能遗失的灵魂的支柱,他乏善可陈的生命当中,曾最重要的两个人。
在被带到无相宫伊始,为了保留这最后属于自己的遗物,燕拂衣便在魔尊偶尔离开的时刻,亲手划开心口,将那小小的冰晶藏了进去。
除了很偶尔很偶尔,他实在坚持不下去,实在需要汲取一点点温度,才会小心翼翼,将掌心贴在那个地方,珍而重之的碰一碰,借此再多咬牙坚持一点点时间。
都不敢多碰。
可相阳秋轻易便划破他最隐秘的伪装,让鲜血从被刺破的缺口如同泪一般淌下,轻而易举地取出他仅剩的珍宝,捏在青白的两根手指之间。
燕拂衣竭力抬头,散乱的发丝拂过他颤抖的眼睛,嘴唇蠕动,竟终于带了一丝恳求。
“不要……”
相阳秋终有些畅快道:“你在求我。”
魔尊自己都没想到,这会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愉悦。
他本是天地怨气所化,本该无血无肉,无悲无喜的万魔之首。
可多年前,一次意外的魂魄离体,让他空荡荡的胸腔中,长出了一颗属于生灵的心。
生灵的情绪对魔尊来说,是很陌生,又很……美妙的东西。
他对那种感觉并不抗拒,也并不视之为软弱。正相反,拥有情绪之后,永生似乎才有其真实存在的意义,那个一直被视为理所当然,却从未思索过缘由的“飞升”,也才有了更明确的期许。
在面对守夜人的时候,这种久违的感觉,竟又一次被激发出来。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相阳秋才有耐心,与那个年轻的剑修纠缠这许多年,他设立轮回幻境,将燕拂衣扔进去,看他在无数的轮回中挣扎、失败,又一次次从失败中站起来,继续奋不顾身地扑进火里。
那让他很微妙地感觉到——“活着”。
但求而不得的烦躁,也同样与日俱增。
燕拂衣愈是坚定,愈是无法被摧毁,相阳秋心中积累的对于使他臣服的渴望,也便愈来愈深。
他凭什么不臣服于本尊?
他凭什么一次次被打碎,又还能一次次能把自己拼起来,究竟什么才能让他动容,究竟怎么做,才能得到那颗最坚固的、剔透的心?
现在他知道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相阳秋说,“小道君,要跟本尊——入魔吗?”
燕拂衣与他对视,那双总是沉凝冷静的眼睛终于燃烧起来,相阳秋可以轻易透过漆黑的瞳孔,看到最里面布满裂纹的魂魄。
现在那魂魄中,到处燃烧着极度的恐惧,甚至闪动出不容错辨的哀求。
他在害怕。
他第一次没能毫不犹豫,第一次颤抖着嘴唇,不敢轻易就说出拒绝。
求我啊。
相阳秋捏着那枚漂亮的冰晶,死盯着那双更漂亮的眼睛。
向我——求饶啊。
“说话。”相阳秋没注意到,他竟像一个低级的刑讯者,急躁地催促着濒临崩溃的囚徒。
他强逼着与青年四目相对:“小道君,你怎么选?”
相阳秋看到晶莹的水汽,看到那蒸腾的雾气终于凝聚成珠,温热的液体掉落在他的手背上,青年咬紧了唇,鲜红的血一滴滴从唇角落下。
他全身都在颤抖,连灵魂都在祈求,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最终被违逆的怒火,烧断了那根弦。
魔尊暗红的眼眸骤然一冷,两指用力,很轻很轻地一搓。
触手温凉的冰晶,在他指尖轻易化作了粉末。
银色的霜尘就好像流沙泻落,带着很温柔的波动,化作一道缱绻的风,又化作两道极为微淡,眼看行将散去的灵魂。
在那个瞬间,相阳秋暗红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完全僵住了,就好像有人将他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一股脑刺进那颗颜色灰败的心脏。
他看到那张过于熟悉的脸,嗅到过于熟悉的灵力波动。
可女人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很温柔地试图擦去燕拂衣眼角连串的泪,带着最沉重的愧疚和心痛,在她愧对经年的骨肉眉心,落下最后一个吻。
“宝贝,”她说,“娘一直都好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