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相阳秋想:他也配?
他也配谈爱,也配在他面前,抱着因为他冒名顶替而受了那么多苦的人,道貌岸然,信誓旦旦,虚伪至极地说什么“爱”?
那也算是爱吗?
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也拥有他的血脉,却独独继承了他身为魔的虚伪恶毒,却简直比他还要无耻的孩子。
他与他,他们这样生长于污泥的魔头,也配谈论“爱”吗?
相阳秋猛然抬头,眼中血纹弥补,他突然驱散血雾,抬起右手。
只是微微勾起五指,手成爪状,像是从虚空里一抓。
空气中就凭空裂出一个大洞,随着一阵玻璃碎裂一般的声音,一道青色的身影被从洞的另一头抓进来,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扼住脖子,高高举在空中。
幸讷离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却不敢伸手掰开阻遏气道的利爪,他竭力放松身体,就好像早就想到这么一天似的,嘴角竟还含着一丝笑。
“他在哪儿?”
相阳秋不与他废话一个字,声音森寒,浓重的威压像要把这个手下从内而外碾成肉泥。
“那个冒牌货,逃去哪儿了?”
一道剑刃反射日光般的白光闪过。
一身素衣的道长也出现在乌毒牢中,他站在一地污血里,却袍角都不沾尘,左臂中搭着一柄洁白的拂尘,玉面低眉,目若寒星。
“魔尊阁下,”谢陵阳很客气地说,“不知贵族内务要耽搁护法多久,仙魔两界大局初定,我们还有许多要事商谈。”
“你来得倒快。”
魔尊的声音里似有诡云翻涌,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幸讷离,回答本尊。”
“不然本尊在他面前掐断你的脖子,也一定很好看。”
竹子精挤出来一个很难看的笑。
“尊上饶命啊。”他的声音因为被掐住了脖子,而夹带着有点滑稽的嘶嘶声,“少尊怎么说也、也同样是您的骨血……”
魔尊眯起眼,红光在其中危险地闪烁。
幸讷离狼狈地咳出一口血,脸色迅速地灰败起来。
就很没有天理,某人自己留下的种,自己认错了人,到头来居然要怪在他这个外妖头上,亏他还是个魔尊。
自己也是,让你多管闲事,让你恻隐之心,就该在最开始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上去,管那小白眼狼是死是活。
“他真有您的血脉,”好在幸讷离从不与自己的小命过不去,马上老老实实交代,“不然,您不会在最初感应到共鸣。”
魔尊认回失落在外的儿子,自然不可能单凭一件身外之物——即使那信物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他也不会不考虑其遗失的可能性。
相阳秋毫无怀疑地接受相钧,当然是因为,确实在他身上感应到属于自身的血脉。
但……但他再怎么翻找那些漫长的回忆,也绝找不出一个瞬间,能让燕然之外的女人,生下属于他的孩子。
“贫道没有别的意思,”谢陵阳忍不住插了句嘴:“阁下若先将他掐死,恐怕很难从死人嘴里问出什么话。”
相阳秋的思维猛然回收,他挣脱出那一片沼泽似的黑暗记忆,朝自己手中看去。
一身青绿的家伙果然满脸通红——幸讷离以妖身修魔,又入的医道,和魔尊熟悉的那些皮糙肉厚的魔族比起来,脆皮得简直让人嫌弃。
相阳秋一甩手,把他丢到一边,按住阵阵作痛的太阳穴:“说。”
“属下也只是推测,”幸讷离大咳特咳了一阵,捂着心口说,“其实少尊……呃,相钧身上,属于您的部分有些过于‘浓郁’了。”
相阳秋皱眉:“什么意思?”
幸讷离:“如果他娘是人类,又非魔修,他身上就必然带着人族的血,会稀释来源于您的魔气,就像嗯,像那位真少尊。仙魔混血之所以在两界都遭到非议,就是因为他们同时具有两方的特质,又都并不纯粹。”
他说:“而相钧,是一个太过纯粹的魔了。”
相阳秋的**,那些话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他的脑子,他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在疼痛中理解那话中的意思。
幸讷离又闭了嘴,很纠结下面的话要不要继续说。
不说的话,尊上定然不会放过他,说了的话,下场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谢陵阳是在这里,可他俩就算绑在一块儿,也不是一个盛怒的魔尊的对手,更何况对于他被魔尊碎尸万段这件事,谢道长怕是还很乐见其成。
幸讷离再是不愿,可身处下位,魔尊逼视的目光继续钉在他身上的时候,在血脉威压之下,他还是只能和盘托出。
“属下真的只是猜测……”
幸讷离不情不愿地先打上那个聊胜于无的补丁,小声说:“那时候,您在人间,身死过一次。”
身为天地怨气所化的魔尊,相阳秋生来无父无母,不老不死,他唯一体验过的一次死亡,就是在人间,在一次千夫所指的围剿之中,挡在最爱的人身前。
死亡从来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事,它所带来的痛苦,比任何没有经历过的人想象的,都要大。
大到即使是魔尊这样不生不灭、强大到不讲理的存在,也会在极痛的时刻,碎落一点不堪忍受的生魂。
又因为他实在太过强大,即使那一点点的灵魂碎片,在人间流转,吸收天地间逸散的魔气,就已经足够又修出一具人形,成为另一个无父无母的……“人”。
“他不是我的孩子。”魔尊直起了身,就好像那根支撑着他的脊柱里都被灌进腐蚀性的液体,在起身过程中被一股股泵进血管,一直到烧穿心脏。
“他……是我。”
相钧那么像他,又因为几乎是他的恶魂所化,便比他还要残忍,还要自私,即使是一道那么暖那么好的光,也不足以让他真正回头,不足以让那颗冰冷的心脏生出血肉。
轰鸣声像海啸蔓延过双耳,魔尊踉跄了一下,竟不得不伸手,扶住一块断裂的残石。
是他。
从始至终,都是他。
因为他出现在燕然的生命里,所以给那个人本该草长莺飞、暖意融融的生命,带来过多的风刀霜剑,最终要了她的命。
可那竟还不够,他如此十恶不赦,让被他害惨的爱人又生下他的孩子,还将那孩子也毁得彻彻底底。
……他要做什么才能补偿。
又或者,最好都不要补偿,他们母子恐怕没有谁对此有过期待,或许连他这样的念头,他们都会嫌脏。
一阵黑红的雾气呼啸而过,幸讷离和谢陵阳都本能撑开防御,在一片碎石尘土之中费力地护住自己。
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原本立在那里的魔尊,已经不见了。
幸讷离心有余悸地揉着脖子:“尊上……尊上不会跑到不弃山抢人了吧?”
谢陵阳脸色一变,转身化作一道白色流光,朝人间而去。
“哎,等等,等等我,”幸讷离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厚着脸皮追上去,“两界盟约还好多事儿没谈呢,不谈啦?谢道长?谢道长别这么冷淡嘛……”
……
相阳秋横冲直撞进不弃山山门的时候,李浮誉正哄着燕拂衣喝药。
在终于开口说过一次话之后,多多少少,燕拂衣的情况有一点好转起来。
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很安静,还是不认得人,但已经很少表现出那种恨不得立刻逃离的害怕,在李浮誉触碰他的时候,也不会紧绷到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是很大的进步,很值得鼓励。
李浮誉一边温言夸他好棒,一边试图让他自己喝掉一勺被稀释的汤药。
病了是要喝药的,即使有他这个金仙的灵力不断注入魂体,如果一直没有医修特制的丹药治疗的话,最多只能保证情况不再恶化,却很难好转起来。
如今脆弱得像要消散的魂,要想凝实到能放进一具身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又真的很难让像小刺猬一样的神魂进食。
燕拂衣很警惕,对任何要被放进自己嘴里的东西,他也不说话,也不试图跑,只是绷紧淡色的唇,怎么哄都不肯张开一点。
不是没有想过,被炼制成小小的丹药,会比很容易洒掉的汤好喂一点。
但燕拂衣现在的状况,甚至都受不得那样强大的药力。
李浮誉曾试图在他陷入昏睡时,悄悄喂他一粒,可刚才还算睡得平静的人一下子惊醒过来,捂着痉挛的胃部,满头冷汗,颤抖着不断干呕。
他胃里又实在没有任何东西,受过创的喉咙和内脏,很快又被过大的压力破裂开,到后来甚至开始不断吐血,差点把李浮誉给吓死。
那以后就只敢把药粒稀释进水里,也不敢用其他方式,只能祈求病人这一天精神好些,能多少喝下一点药。
燕拂衣垂着眼睛,长睫毛把黯淡无光的眼睛盖住一半,冷白的面色像一块质地很好的玉,可没有生命力,就像一只被精雕细琢的玉质玩偶。
窗外很明媚的春光照在他脸上,给那冷玉添了一点暖色,若是细看,还能看到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李浮誉半跪在床前,让自己的眼睛处在刚好比燕拂衣的视线还低一点的地方,好让他毫不费力,就能看清。
燕拂衣最近添了新的爱好,在有意识的时候,开始愿意抓住他的手。
并不是那种紧紧相握的姿势,而只是松松地圈住一根手指,像是某种因为心虚而不敢表现得很强硬的宣示主权,只软软握住,好像很怕他不耐烦,便这样很小心,很有分寸,让他随时都能抽开的意思。
李浮誉当然不会抽开,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那条手臂拆下来给燕拂衣当抱枕,还怕他枕得难受。
“早安,”李浮誉用他经过多种试探,其中最不会显出侵略性的声音,对燕拂衣说,“那么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喝下这一小碗药。”
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对不言不动的神魂说早安,说午安,说晚安。
就像他曾经很喜欢的那部电影,他要把这不断重复的几个词刻进他爱的人心里,哪怕万一有他不在的时候,也让他记得,早上要安好,中午要安好,晚上也要安好。
燕拂衣的目光茫然地落在他眼中。
“是好东西,”李浮誉试图说服他,“你喜欢的,味道我改过了,就像梅花酿。”
很少有人知道,昆仑君子端方的大师兄,少年时也很爱饮酒。
只是酒量很一般,还很挑嘴,只爱喝梅花酿的酒。
当年剑峰上,属于燕拂衣的小屋后面,有一片小小的梅林,他会在初春用一整天的时间,亲手摘下所有开到最盛的梅花,然后小心地把封好的酒坛藏在梅树下。
酿酒的方法还是李浮誉教的——他少年时从不教师弟学好,带着那个总显得太过严肃的小孩儿招猫逗狗,喝酒打架,用从前世记来的方子,给他弄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好吃的。
燕拂衣难得有一块没点亮天赋的短板,厨艺不精,学不会很多,最后只学会了酿酒。
还是少年的剑修,喜欢舞剑,喜欢饮酒,喜欢在屋后的梅林坐着研究古籍,一看就是一下午。
李浮誉用盛着浅浅汤药的玉勺,轻轻碰碰那双抿得很紧的唇。
“月亮,喝酒。”他说,“是今年开得最好的梅花,师兄亲手给你酿的酒。”
第88章
燕拂衣的眼神太空荡, 空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被暴雨洗过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