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很干净,很温润, 连睫毛的阴影也像一片色泽稍深的水。
燕拂衣的唇角稍稍动了下。
李浮誉很耐心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鼓励地看着他, 示范性地张一张自己的嘴。
“好喝的,”他非常自信地保证,“你肯定很喜欢。”
燕拂衣微微张开嘴的时候,充盈的喜悦让李浮誉心里一涨一涨地跳。
可他一点都不敢动弹, 拿着勺子的手特别稳, 等燕拂衣终于试探地把嘴巴张开到足够的程度, 再一点一点地倾斜小勺。
淡金色的药汤便滑落进去。
李浮誉紧张地注视着燕拂衣的反应,见他似乎愣了一下, 然后喉咙本能地动了动, 终于咽下那口药。
他忍不住喜上眉梢。
曾经李浮誉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一个人愿意喝药,就高兴到恨不得拉住对方的手,随音乐跳一曲圆舞曲的程度。
——不是说如果平时有这个机会话, 他不想那么干。
有些事开了个头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李浮誉一勺接着一勺,让那小小的一碗药,都渐渐消失在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他很心满意足。
可他刚刚放下碗, 燕拂衣又好像终于忍不住,一连串地咳嗽起来。
李浮誉顿时慌了, 连忙去拍抚他的背。
燕拂衣咳得很狼狈,一连串的气流像气泡一样冲出他的喉咙,他不自觉地软倒在李浮誉的怀里, 瘦削的肩膀又很紧绷起来,簌簌地抖,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引发了干呕,他捂着胸口,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刚才喝掉的药,已经飞快地化作灵气流哺育神魂,一点实体都没有剩下。
但李浮誉渐渐明白过来。
燕拂衣看似很平静、很乖巧,在他的期待下,很努力地喝完了那些药。
但他一点都不舒服,甚至很难受,被强行灌入体内的液体早就引起了生理性的反应,他却本能而茫然地忍着。
直到实在忍不住,被身体的本能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地崩掉,让满眼的明澈都在痛苦中都染上一层红色。
“抱……抱歉,拂衣,我不是故意的。”
李浮誉努力稳住神魂的状况,一点点顺着抚摸的轨迹,把灵力注入他体内,很愧疚又很后悔:“我该慢一点,该再小心一点。”
“我没有想要伤害你。”
从小时候起李浮誉就知道,照顾燕拂衣,是一件很简单,又很难的事。
简单就简单在,他从小就是个太过乖巧懂事的孩子,从不淘气,从不叛逆,不用别人操心,自己就会把所有事都周全地考虑好。
可难又难在,他实在太懂事,懂事到有时候都不会表达自己的委屈,被为难了不会拒绝,受到伤害也不会生气。
这种状况,无疑在连最能带着他“放肆”的浮誉师兄也消失之后,在所有人敲骨吸髓的逼迫下,一天比一天加剧。
他更习惯于忍耐,更习惯于在在乎的人面前,即使再虚弱,再难受,也装作一切都好。
可那些人根本不真的在意他好不好,他们无知无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照顾,习惯成自然之后,根本不觉得他还是个人,不觉得他也会“不好”。
小月亮是被他们带坏了。
带坏到连他自己,连他自己在什么都不记得、连所有情绪都被封印的时候,本能里也会觉得,他不会“不好”。
因此只要有一点点的力气能控制,就会表现得“很好”。
李浮誉将所有糟糕的情绪深深吸进胸腔里,用最温和的方式让燕拂衣一点点平静下来,心里却愈发想把什么东西撕碎。
那些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欺负他的月亮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被剥夺本就属于燕拂衣的情丝,只是他们该还的债,可当年所做的恶,理当付出另外的代价。
李浮誉定了定神,很快把那些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他如今是金仙了,连一言一行,一喜一怒,甚至都可能会引发天象异变。
如今脑子里转着的,那些绝称不上仁善的念头,可别将空气中都沾染上暴烈,再吓到了怀里的人。
门打开了,探进来一颗头。
是个很漂亮的少女,明眸善睐,气质像晒满了阳光的小树,生机勃勃。
玄机仙的第三个弟子,丹鼎真人夜柳。
夜柳越过她师尊的肩头,探头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青年。
“他终于肯吃药啦?”
李浮誉迟疑地点点头,又皱着眉:“是我的错,实在太心急,他……很不舒服。”
夜柳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
“吃药嘛,哪有那么舒服的。”她笑了笑,走进来,一根生长着嫩芽的柳枝从身后探出,缠绕在燕拂衣的手腕上,探听他如今的情况。
夜柳一边听一边说:“师尊,你别老那么紧张,他情况算是稳定下来,没那么容易碎掉啦。”
可李浮誉仍是愁眉苦脸,他如今空有一身神鬼莫测的修为,却没有与之匹配的知识,就是个外表光鲜的空架子,半点忙帮不上。
夜柳不理他,专心诊病,分出一点点神来,探究地看着那张明明很熟悉的脸。
不知师尊他们当年使了什么高深的法术——她现今看见这张脸,很容易联系到剑仙,他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只在很细微的地方,有着微妙的不同。
可金霞那个棒槌,去潜入魔界的时候,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成天嚷嚷着管人叫徒弟,瞎了他的狗胆。
但想一想,这样的小妙招也很有必要。
剑仙在千年前那样盛名,全天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知晓他的长相——尤其是魔尊本人。
若就那样直接把自己的脸摆在当面,简直是明晃晃地昭示着他守夜人的身份,简直是对魔尊当面挑衅。
夜柳只是没想明白,自家其实并不是特别擅长战斗的师尊,到底是怎么做到单枪匹马就闯到魔尊面前,还硬生生把人抢回来的。
难道这就是爱情爆发的力量吗?
应玄机的七个弟子,除了最大的和最小的两个异种,多数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脑洞很丰富的话痨。
夜柳闲不住,一边诊病,一边又愤愤不平地说:
“昆仑……不对他们现在都不是了,就你知道的那些人真是好不要脸,别人还只是关心地打探,就他们天天要硬闯山门,美其名曰担心‘亲人’。呸,谁叫他们担心,当年都干什么去了。”
燕拂衣被自己救回来这件事,李浮誉不想瞒,也根本瞒不住。
他闯入魔界的那一下动静太大,可随后的动静又太小,不仅没爆发第三次仙魔战争,就连他跟魔尊两个,都没有打起来。
他原本都打算好拼命上了,可不知那魔尊当时发的什么呆,明明看见他了可并不阻拦,像已经被人打傻了一样。
李浮誉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人就跑,把乖徒弟谢陵阳留下善后。
反正有他在,不弃山的“真人生命监测系统”就能用,谢陵阳若遇到生命危险,他随时能把人传送回来。
“不过不知道今天闹事的那个是谁,”夜柳歪着头,“我竟然不认识,长得还怪好看的。”
李浮誉的注意力全在燕拂衣身上,闻言只是心不在焉地搭话:“长什么样?”
夜柳思索着,拿手比划了一下:“很高,很瘦,一身五彩斑斓的黑。额头上画着红色花纹,唔……对了,眼睛,眼睛也是暗红色的。”
李浮誉:“……”
他一下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更加不敢置信地:“守门的弟子居然能把他拦住?”
夜柳茫然:“不是啊,他人怪礼貌的,也没要硬闯,就是一直问,问守夜人是不是还活着,问他能不能见见他。”
李浮誉:“……”
他都开始感觉有点惊悚了。
但他当然不会让相阳秋再见到燕拂衣。
那整整五十年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之后当魔尊失去耐心,又发生了什么。
李浮誉这辈子也忘不了,燕拂衣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与谁直接有关。
或从本质上讲,谢九观一个只差一步登天的剑仙,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谁的缘由。
但魔尊不可等同常人视之,他如今时不弃山的金仙,除了燕拂衣之外,还很不情愿地,必须代替千年前的他们,顾好这方世界的平安。
魔尊来了,他得去看看。
李浮誉咬咬牙,很忧心地看了一眼似乎睡得正熟的燕拂衣,又看了一眼还懵懵懂懂的徒弟。
他的一根手指,还被燕拂衣松松地圈在掌心里。
“我……”
这话似乎变得很难以启齿,李浮誉俯下身去,在燕拂衣耳边轻声说:“我得离开一小会儿。”
他很认真地保证:“只是一小会儿,不会受伤,不会消失,会很快就回来见你,会来得及跟你说午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颤了颤。
燕拂衣的手仍是很凉,并且毫无什么力气,他圈住李浮誉的时候,就好像是李浮誉自己把手指放进去,动都不敢动。
可如今他又不得不动,于是得咬着牙,轻轻转一转,看燕拂衣似乎没露出什么抗拒的反应,又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把自己抽出来。
燕拂衣毫无动静,仿佛仍睡得很沉。
“我得去山门看看,”李浮誉对夜柳说,“你……你在这里,照顾好他。”
“嗯嗯,”也是尊者境界的医修点头,“他今天情况蛮好,师尊你放心去。”
李浮誉怎么可能放心。
“他如果醒过来,要告诉他我很快回来,要通知我——你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会害怕。”
“他跟你不熟,可能又会装作不怕,要记得安慰他,但不要碰他。”
“知道啦,知道啦,”夜柳摆摆手,信誓旦旦,“放宽心,他醒过来的话,我一定立刻就叫你。”
……
不弃山的山门前,最近都很是热闹。
大批大批的人聚集在这里,有人是单纯关心两界战事,有人想要求谒见终于醒来的金仙,还有人是受了恩惠,前来询问守夜人的消息。
这些人都被分门别类,由训练有素的外门弟子接待,通常没有出过岔子。
不弃山身为仙门之首,就算是外门弟子,各个也有很不凡的修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