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是可以信任的人。
有快活的声音在心底里告诉他:是母亲承认的人。
李浮誉的心就又一下子跳得很快。
他都能听见“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像有什么很饱胀的东西,从里向外用力地撞击他的胸腔,把肋骨都撞得微微酸痛,却一点都不想停下来。
李浮誉咬了好久的牙,终于试探着伸出手,在燕拂衣的肩膀上碰了一碰。
是完全醒过来的燕拂衣,或许对他没有记忆,但如果抗拒他的动作的话,应当可以很明确地拒绝。
李浮誉很小心翼翼,动作轻轻的、慢慢的,但凡燕拂衣露出一点勉强或者不适,他就能像被火烫着一样,飞快地把手缩回去。
可是没有。
燕拂衣就那样看着他,深黑的瞳孔静静的,没有抵触,也没有害怕,那双眼睛甚至又弯了一弯。
李浮誉就握住那单薄的肩骨,很轻地叫了一声:“拂衣?”
他看到一点因此而生的茫然,心尖又不由一拧,不由加重一点力道,小心地问:“还记得我吗?”
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一下。
燕拂衣犹豫了一会儿,像是陷入什么艰深的思索,然后他又弯弯眼睛,很肯定地眨了一眨。
“……师兄,”他小声开口,声音哑哑的,像是刚从一场深长的噩梦中醒来,就见到自己相见的人,“师兄。”
“嗯嗯,师兄在。”李浮誉连忙答应,又往近凑一点,认真地看着燕拂衣的眼睛。
确实不一样了。
那竹子精,有点本事——先前燕拂衣每次醒来,李浮誉都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底,布满裂纹的灵魂被压制在最深的深渊里,上面盖满暗色的污泥。
可是现在,那双眼睛终于又重新清透起来,虽然还很脆弱,还有很多伤口,但只要能看到,就是好事。
李浮誉把窗又推得更开一点,好能看到园子里更多精心布置的景色。
“看看花,”他像邀功似的说,揽住薄得硌手的肩膀,把人软软的身体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看看春天,多漂亮。”
燕拂衣额上又渗出一点冷汗。
他感觉很疲惫,就像跑过了一段太多长的距离,因此连气都喘不太顺畅,身上也都酸软。
可心里很平静,靠在师兄身上,眼前一片美丽的繁花,他轻轻眨了眨眼,感到很满足。
燕拂衣只是有些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那好像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现在正发生着的一切,仿佛都是从前渴望过,却都不敢多想的美好。
第92章
渊灵站在瑶台院子外面, 挡住了他火急火燎的五师弟。
“你现在过去,添什么乱。”
“我怎么是添乱呢!”金霞真人很急眼地绕着他大师兄团团转,“我一千年没见过师尊了!再说, 我徒弟还在里面呢!”
渊灵:“……”
这个师弟被师尊一起从魔界带回来的时候, 也受了蛮重的伤, 被夜柳按着在屋子里躺了几个月,每天都在想方设法越狱。
可有夜柳镇压的时候,他不敢造次,现在夜柳把注意力放在瑶台这里, 这人自己的伤好了没两天, 就又开始作妖。
不过比起这个, 渊灵更想知道,再一次见到那个被单方面收下的“徒弟”, 五师弟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不会当你徒弟的。”渊灵意味深长地说, “死了这条心吧。”
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金霞对他大师兄怒目而视:“我们在魔界的时候,他已经答应了。”
渊灵:“先不论真假——就算他答应了,师尊也不会答应。”
“这关师尊什么事!”金霞大惊失色,“不对, 难道老登见猎心喜, 要跟我抢徒弟!”
渊灵:“……”
金霞越想越有可能:“在魔界的时候他就怪怪的……对,小师弟有跟你们说吗?那个时候我就看见师尊的魂儿飘在小燕子身边了,不过那时候他好像失忆了, 不记得我。”
他露出有几分阴险的笑容:“我可是亲眼目睹了他怎么对小燕子嘘寒问暖,这才一千年, 他怎么对得起剑仙!”
“不成,来年天祭,我要把这事儿烧给剑仙。”
渊灵:“…………”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 小师弟会对“安排五师兄”这件事,避而不见了。
渊灵强行转移了话题:“我听说你去山门口闹事,怎么,见着‘那些人’了?”
金霞立刻露出愤怒的表情:“那些人渣,怎么还有脸到不弃山来,要不是怕刺激了小燕子,真想把他们都打包了去喂六师妹的灵兽。”
渊灵微微眯起眼睛。
金霞:“那个问天剑疯疯癫癫的,门口弟子拦着他,他竟一意要闯进来,李清鹤也跟着凑热闹……我当年怎么就瞎了眼,会把这么一个冒牌货收进了山门。”
“无所谓,”渊灵轻道,“这些事你来处理,打不过的话,就叫小师弟一起去——不要让一点声音传到瑶台来。”
金霞摆手:“当然,当然,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好的。”
他终于停住围着大师兄转圈的脚步,叹了口气:“不让进算了,真是伤心。”
金霞想了想,开始从乾坤袋往外掏东西,掏来掏去索性拿出另一个乾坤袋,把那一大堆东西通通装进去。
“那大师兄,你把这些帮我带给小燕子,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师尊活了那么久,都快活成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想来一天就知道弄些丹药,用些灵力,不会用这些哄小孩子的好东西。”
渊灵顿了顿:“他……守夜人,也并不是个少年了。”
“可他几乎就没有当过正经的少年啊,”金霞说:“孩子小时候受过罪,小小的就会看着很老成,但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长大的,心里总还住着小孩子,很容易受到伤害——不信你看小师弟。”
渊灵听着有几分道理,这次没有拒绝,从他手中接过小小的袋子。
“所以。”
刚正经了片刻的金霞又凑到大师兄耳边,鬼鬼祟祟地问:“小师弟不告诉我,师尊为什么对小燕子这么亲近,剑仙不能真会生孩子吧?”
渊灵神色一滞,默默摸出一根晶莹剔透的丝线。
金霞立刻向后跳去,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
“我不问了,不问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嘛,我懂我懂。”
“好好说话嘛,别用傀儡术啊!我不想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不老泉洗澡了!”
……
李浮誉扶住燕拂衣的肩膀,带着他慢慢下地。
燕拂衣没有说出口,但他就是能看出来,他很想去外面看一看,或许近距离闻一闻花草的清气,或许用手摸一摸柔嫩的花瓣。
小问题,安排。
“会痛吗?”
燕拂衣在尝试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李浮誉马上很紧张地加了点力气,恨不得用法术让人悬浮起来。
“如果痛,要跟我讲。”李浮誉很认真地叮嘱,“有任何事,都要跟我讲。”
“记得吗?师兄是可以信任的人。”
燕拂衣眼里是很柔软的神色,他很乖地点了点头。
但身体还是僵硬的。
他痛过太久,那痛又太烈,以至于身体简直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痛苦,在如今完全被治愈后,仍然残留着不正常的幻痛。
燕拂衣知道这不对,他明明很健康——他已经答应了他娘,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李浮誉让人整个靠在自己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借助法力。
神魂虽然已经很稳,但他不想出一点差错,不想让燕拂衣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受到一点不该有的惊扰。
因为贴得太近了,李浮誉能够感到那清瘦的身体微微的颤抖,感到因为冷汗而造成的潮湿,燕拂衣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可仍是僵硬而冰冷的,像一只被勉强粘好的玉瓶。
李浮誉生怕他一个不稳,走着走着就又碎掉。
他把燕拂衣整个人圈在怀里,让他一点一点调动自己的肌肉。
可不知为什么,李浮誉总微妙地感觉,他这样做之后,燕拂衣好像更僵硬了。
那只无力地垂在他胸前的手,甚至做出有点疏离礼貌的姿势,将他往外推了推。
他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就好像有一道冰冷的雷,从天空一直劈到了头顶。
“……月亮?”李浮誉的声音在抖,他很轻很轻地问,“我让你不舒服吗?”
燕拂衣的眼睛里有些茫然,他慢慢眨了眨眼,偏移了一下视线。
他一时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看师兄的表情,好像因此有点受伤了。
怎么可以伤害师兄呢?
“不……”
李浮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听见微弱的声音伴随气流,被那双苍白的嘴唇念出来。
“不该,这样。”
燕拂衣不是太有力气说话,但还是试图断断续续地表达:“我自己,自己可以走。”
原本悬在半空的心,好像被粘浆缀上的气球,忽悠忽悠的,一点点沉到谷底。
李浮誉的一只手在燕拂衣背后,攥得骨节发白,他明白自己心底涌上的那种火焰是什么,可又实在不敢深想,更不敢让火焰泄露出来一点,很怕把怀里的人灼伤。
李浮誉想了想,用很讲道理的语气,慢慢地跟燕拂衣说。
“可你现在很虚弱。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扶着你,帮帮你,师兄帮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就把我当做一根拐杖,或者一只神兽,”李浮誉的脸色也白了,但声音还努力显得很快活,“我负责看着你不摔倒,摔倒就会受伤,你一定不想受伤。”
是的。燕拂衣愣愣地跟上他的话,心里想:我不能受伤。
他现在并没有太多的逻辑思维,去处理哪怕是自己的每一道幽微的想法,只能跟着那些浅表的指令,很容易被带偏。
李浮誉这么说,他便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心安理得得靠在师兄身上,并告诉自己,还能再靠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