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天边,想去找许承天的元婴。

死了。

没有元婴,没有魂魄,什么也没有。

死了。

谢流光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为什么,这不是只是一具肉||体么,对于渡劫的修士来说,肉||体算不了什么,元婴呢?魂魄呢?

天命到底是什么?

他回头去看,只觉眼前一阵头晕目眩,无数纷杂的声音涌进了他的脑子,地面震荡,整片世界的灵气的涌动都好似停滞了一瞬。

而后他跌在了地上,愣愣咳出了一口血。

第46章

十岁的谢流光曾经问谢鸿影, 为什么爹娘是仙人,兄长也是仙人,独独自己被丢到了凡间。

谢鸿影冷着脸说因为没人喜欢你, 把十岁的谢流光吓得直哭。

秋飞燕过来把他拎走,作为大师兄训斥了谢鸿影一句, 不许吓唬小孩儿。

谢鸿影当时冷笑。

几百年过去,谢流光早已对这件事不再执着,修仙者的寿命远长于凡人, 凡间拜入仙门的, 早已断离亲缘。而修仙者又鲜少会生育,故同伴之间, 提的大多是师辈排行,而鲜少有亲缘关系。

他也早已忘记, 很多年前, 哪怕怯怯也要追着谢鸿影问。

“流光!”

他的手被握住, 抬眼愣愣对上墨山闲的视线,他叫:“前辈。”

天地间灵气倏忽入他眼,他茫然略过视线,又看到了谢鸿影。

谢鸿影也在跪在地上, 强行拿刀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哪里不舒服?”

墨山闲的灵气温和地淌过他的每一丝经脉,他先笑,笑着说:“他死了。我杀了他。”

灵火炙烤一百年, 一百年间日日夜夜想把许承天手刃, 真正杀死他时却如此轻松。化神与渡劫之间隔了不止一个大境界那么简单,自己突破了,而许承天没有。

应该让他多在火里烤烤——自己可是足足被烤了一百年,好恶心。再等下去是不是又会有什么人把他救了呢, 凭什么。

墨山闲没说话,手指抚过他嘴角的血,没有在他体内感受到任何异常。

“他的魂魄。”谢流光倒在墨山闲的怀里,耳边一片嗡鸣,他说,“在万鬼渊。”

墨山闲皱眉。

“他没有元婴。”谢流光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知晓得这么清楚,但马上就要跟墨山闲说,“秋飞燕在说谎,他根本就是直接嫁走了我的修为,只有金丹没有元婴,从元婴开始全都是我的修为,难怪他那么怕死,没有元婴出窍,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死了。”

他眨着眼,眼前的墨山闲好似被蒙上了一层金纱,他看了片刻,抱着墨山闲的头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墨山闲低头加重了这个吻。

满嘴的血腥味。

好苦。

他捋过谢流光的长发,轻轻说:“有哪里痛吗?”

谢流光摇头,像是还没缓过神来,愣了一会儿才说:“头好痛。”

“走不走?”墨山闲看着他,灵气护着他的周身,细细地一遍又一遍检查,却发现不了任何端倪,“杀也杀一个了,要走的话,我先带你离开,等你恢复过来,我们再来。”

谢流光又摇头,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指尖,片刻又笑出声:“他的魂魄现在被其余的鬼撕碎了,可是他魂魄天生异于常人,残存一丝魂体,只能一直被撕咬。前辈,他撑不过灵火,在万鬼渊里也活不下来,加了这么多东西在身,还不是废物。”

“流光。”墨山闲把他的手重新握住,“你怎么知道万鬼渊的事?”

谢流光愣住了,像是也不大明白:“我能感受到……许承天身上的事,我能感受得到……”

天地间万物都好像被感知,他一呼一吸间能察觉到和自己相关联的不知道何物。

“窥天运。”

另一道声音响起。

谢流光骤的看过去,谢鸿影已经重新站起了身,只是还握着刀柄撑着地:“窥天运,是我们母亲的本命灵器。”

谢流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揽着他的墨山闲缓缓开口:“窥天运,是四千年前半步登仙地坤尊者耗尽一生心血打造出的法器,在他死后遗失,你们的母亲——”

“常问寻,常治龛之女。”谢鸿影诡异地在笑,完全不见方才怒吼时的悲伤,只是声音还有两分吃力,“因她拿着窥天运,只作为散修修至大乘,在怀我们的时候被许琼找到,要夺了窥天镜。她不从,将窥天运嫁接到了我们身上,但还是被许琼夺了去,生生切断了你我和那窥天境的联系。”

“本命灵器……”谢流光摸上手上的指环,收起剑后便会自觉套在自己的指节上,“主人生则生,主人亡则亡,怎么能切断。”

“所以没有切断。”谢鸿影还在笑,“现在不就重新回到你我体内了么?”

谢流光看着他,片刻又去看墨山闲,终于明白自己眼前的金纱是何物,是具象化的天地灵气。

“窥天运是一面镜子。”墨山闲轻声同他说,“号称能从中看到天地万物的变化,只是从未有人见过。”

“天地万物的变化。”谢流光看着眼前空茫茫的世界,“便是没有变化。”

谢鸿影还在继续说:“你从前不是一直好奇么?好奇我们的父母。父亲是通天宗的一位渡劫,谢三道,当初为了保护母亲而死。然而母亲也死了,留下你我二人,都被丢在了父亲的秘境,我被找到带了回来,你被丢下,而后百年过去,秘境消失,你掉进凡间,我把你重新找了回来。”

他一口气说完,望着还愣愣出神的谢流光,终于回过了力道,站直了身子,如从前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谢流光:“不是还因为我不肯告诉你而躲着哭过么?现在知道了,不该笑一笑?”

“我从没有因此哭过。”谢流光慢慢答,“你从前不肯说,如今就肯说了。”

他说:“哦,是因为许承天死了,我杀的。”

他倾身环住墨山闲,墨山闲就笑着把他抱了起来,站直了身子,他依恋地埋在墨山闲的颈侧,笑着说:“你不敢杀他们,废物。”

谢鸿影的面色又冷了下来,沉眉看着他们两个:“从前不告诉你,亦是在保护你,这一切都是我这几百年一点一点查出来的。要是告诉你,你又给秋飞燕说了去了,我上何处说理?”

“秋飞燕已经被我杀了。”谢流光轻嘲。

他终于明白了杀秋飞燕时谢鸿影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他和道风尘站在那里,却不是拼命想阻止自己。

他就是等着自己杀了秋飞燕,又装模作样地等着自己杀了许承天,头好痛。

他附在墨山闲的耳边,悄悄跟他说:“前辈,他定是拿不准杀了许承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才不敢自己动手。”

墨山闲皱眉:“哪里难受,是肉||体,魂魄,还是经络?”

谢流光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有些晕,把头又埋在了他的肩上。

“我说的是从前。”谢鸿影还道,“当时你巴掌大点,能有什么用,那时我会知道你还能活着回来么,我直到前不久拿到掌门印才将这一切全部查明,你若想,我带你去看。”

“要是你取我根骨的时候下手轻一点,我也会听你的话。”谢流光笑着转过头,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谢鸿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流光字正腔圆说:“滚。”

谢流光说:“我会杀了你,哥哥。”

第47章

谢鸿影漠然看了他片刻, 笑了笑:“那你便来试试看罢。”

谢流光和他对视,指环重新变为长剑握在手上,他从墨山闲的身上跳下来, 一剑带着千万剑啸直直劈上谢鸿影。

谢鸿影翻刀挡下。

一触即分。

谢流光抿着唇笑,剑锋对着刀锋划出了火星, 手臂上阵阵麻意。

头晕目眩。

他和谢鸿影之间缠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正是他们血脉相连的证据。

但现在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由墨山闲亲手重塑的。

“你还杀不了我。”谢鸿影横过刀,“流光,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谢流光不在乎, 手里剑对着他:“我迟早杀了你。”

嗜血的血液在沸腾,没有杀够, 许承天死得太轻,那就要用别的来重重偿还。

他提着剑, 全然不顾耳边的一片嗡鸣和几近挤压要爆炸的心脏, 用尽万身力气来握住剑压下自己手臂的颤抖。

化神境, 一剑斩山。

谢鸿影的刀迎了上来,再一次和他碰上,对撞之下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蔓延出裂缝,而后愈来愈大。

谢流光挑开谢鸿影的刀, 而谢鸿影顺势把他砍了出去。

两人同时撞进大殿废墟的灵火里,只是在不同的两端,中间地面撕裂的缝隙一丈宽。

谢流光捂着嘴笑, 咳出一口血, 灵火避开他的身,他知道是墨山闲做的。

“前辈。”他又小声说,眼前牵动的金纱弥漫,谢鸿影再次持刀到了他身边。

他看着谢鸿影, 起身而后刀和剑同时出手,同时划破至亲之人的血肉,同时刺入对方的心脏。

心口在愈合,谢流光抓着刀锋笑,谢鸿影则迎着剑锋更进一步。

“你现在还杀不了我。”谢鸿影低声说,“在你被秋飞燕养在山上修炼的时候,天真地享受着同辈人的追捧的时候,我时时刻刻在为着之后做打算。”

剑向下一寸一寸地挪,斩过至亲的皮肉骨骼内脏,谢鸿影伸出两指捻上他的剑,把自己的刀抽了出来。

“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给你解答你的身世了。”谢鸿影的声音也很轻,细细瞥过谢流光。

他和谢流光在样貌上只有三分像,最不像的是眼睛,从前谢流光的眼里总是亮晶晶,无辜地看着周身的一切,天真的以为这仙盟和表现出来的一般光明磊落。

而谢鸿影的眼睛总是半阖着,淡淡地垂下视线扫视着别人,总带着几分冷淡。

此时谢流光的眼睛里燃着火:“我不在乎。”

至亲至疏骨肉相连,谢流光说:“谢鸿影,你真是个废物。”

“我不打算杀你。”谢鸿影说。

“你杀不了我。”谢流光说。

谢鸿影轻轻笑了,扫过一旁只是站着的墨山闲:“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