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43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单元文 玄幻灵异

天牢里,殷不寿拖着锁链,恨恨地望着人间的天子。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条腰带,想起来了,连忙往身体里一塞,不叫人发现他睹物思人的举措。

负心汉!妖魔不忿地想,一走就是一个月,一个月来音讯全无,只有天天推车来喂……养猪的吗?!

无需光亮,他看到看到天子清减不少的面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又不由得顿了一顿。

“你的脸,怎么了?”

“啊,”贺九如摸了下自己的脸,“这些天累的,没事。”

妖魔不会安慰人,殷不寿只得干巴巴道:“哦哦,太累的话,我可以帮忙吃掉,你就不累了。”

贺九如:“……”

妖魔的脑回路实在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贺九如默然片刻,老话重拾:“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关进来的?先皇为什么把你关在这儿?”

殷不寿想了好一会儿。

“怎么被关进来的,我忘了。”他不以为然,“至于为什么关,我是妖,我吃很多人,引起灾厄祸患,世间的诸般恶孽——妖原本就是不祥的。”

见贺九如沉默,殷不寿晃了晃叮铃咣当的锁链,问道:“你要放了我吗?”

贺九如稍作犹豫,摇摇头。

“为什么摇头?”殷不寿不解,“如果你放我,我可以不吃别人。”

他想了下,认真地说:“专吃你。”

贺九如犹豫得更久,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对不起,还是不行。我不能放你。”

殷不寿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露出突然很难过的表情,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见天子站起来,望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先走了,你……你好好吃饭。”

殷不寿一下急了,他大声道:“不放就不放,难道你不能跟我多说几句话吗?!”

贺九如为难道:“我也很想有休息的时间,可是朝政实在繁忙……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好好陪你。”

他走了。

殷不寿气得将锁链搅得翻江倒海,心里更恨他,他实在恨死他了!贺九如可以把他关在这里,可是他不能不理他,只让他一个留在这里!

“早晚有一天吃了你……吃了你!”妖魔含恨发誓,“到时候,我一定让你哭着求我!”

忙过先前的半年,天子逐渐熟悉政务,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他无视大臣宗亲叫他选秀娶亲的提议,一天天地往牢房里跑。作为知晓内情的极少数人,总管实在不敢多言,倘若叫外人知道,皇帝让一个世代监禁的妖孽给迷惑了,那才是真正的四海鼎沸。

第四次会面,殷不寿果然大发雷霆,以致一人一魔又扭打着滚在一块儿,贺九如不慎被他在脸上亲了两口,连忙对他拳脚相加,结果又被抓住,乱七八糟地嘬了好多下,末了,他将殷不寿捶到地上,自己则抱头逃窜。第五次会面,殷不寿跃跃欲试地想把人捉住,最后被贺九如以“你再这样我就不来了”而威胁,蔫嗒嗒地没了精神。

第六次,第七次,乃至第九次,第十次,殷不寿听到了贺九如的许多心里话,妖魔知道,其实人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喜欢到处乱跑,最大的心愿居然是“当个货郎,这样的话,每年开春就能簪到最新开的桃花了”。

贺九如同样更加了解这个奇怪的妖物,他知道他只是皮囊好看,真身实际上很丑,而且也只有真身比较唬人……实际上确实是个又傻又呆的家伙,比野兽更懵懂,也比野兽更加直来直往。每多见他一次,“我会放你走”,这样的承诺便在喉头涌动,

第十二次见面,殷不寿看着他,诚挚道:“你放我出去吧。”

贺九如一愣。

“放了我,我陪你。”殷不寿说,“你不孤单,我不孤单。”

“不行,”贺九如沉默良久,说,“你吃人。我是皇帝,我要为百姓负责。”

殷不寿生气:“你不信我?”

贺九如张了张口,低落道:“妖性无常……我不敢赌。”

“……那你就是不信我!”殷不寿蓦然火起,“我可以为你不吃别人,我可以听你的话——你不信我会听你的话,是不是?!”

贺九如心乱如麻,垂眼道:“我当了这个皇帝,就要保护天下万民的安康,这是我不得已的职责……”

“你不信我。”殷不寿双目涌现戾气,“你和先代的老皇帝一样,要维护自己的权势和统治,你觉得我会扰乱你的江山,你觉得我会动摇你的王位!你就是想把我关在这里,使我永世不得自由!”

他一味胡搅蛮缠,贺九如的火气也上来了:“是,我就是要把你关在这儿!你关在这儿,我养你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

殷不寿原本双眼喷火,表皮开裂,露出底下岩浆焦油般的真身,他准备好大闹一场,猝不及防的,却被贺九如这句话的内容和气魄压得往后一缩,呆呆道:“呃?”

“如果我不是皇帝,不用天天批折子,管一整个国家,我必定一辈子守着你,管着你,不叫你害人吃人,哪怕你只是普通的重刑犯,我都放你,让你,不使你在这个鬼地方蹉跎!但我是天子,你是妖魔,我没别的办法了!”贺九如既生气,又伤心,“我只能把你留在天牢,等我培养好继承人,退位让贤,我才好放你出去,你到底懂不懂啊?!”

“……什么?”殷不寿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贺九如喘着粗气,不吭气,殷不寿慌得不行,连忙追问,唯恐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讲什么,你说呀!”

“我说我,”贺九如咽了下嗓子,“我说我养你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

“还有呢?那个守着我,管着我的?”

“呃,我说,一辈子守着你,管着你,”方才说得慷慨激昂,如今冷静下来复述,难免窘迫,“等我后头的新帝上位了,我再放你出去……?”

殷不寿像一尊雕塑,也像被雷当头劈中,酥麻麻,呆愣愣地凝固了许久时间。

“你发誓。”他说。

“我发誓。”贺九如说。

殷不寿眼前炫彩一片,好似炸开了十万个大烟花,一轮太阳从他的腹腔间升起,挤出血肉,挤上胸腔,如此炽烈地充实了心魂与躯壳的空洞,用白热的光辉淹没了他的一切。这实在是太有力量,太坚实牢靠的承诺,甚至能够将他的恶业,他的孽债,他积世的苦报一并填满,令他神魂颠倒,骨腾肉飞。

他要关住我,养我一辈子!他呆滞地想。

他说等到他退位了,就专心致志地陪我,他会看管我,守着我……他这不是把他的余生都许给我了吗!

殷不寿从怄气,发怒,再到震惊,失语,继而神不守舍,意乱情迷,这一波三折的转变,不过刹那之间。

“好,好,”妖魔期期艾艾地道,语气近乎是羞涩的,“那我等你,我会等你。”

不对,气氛怎么又怪怪的了!

贺九如支吾半天,奈何自己就是让气氛变怪的元凶之一,他也只好道:“那你再不要闹了啊,我跟你说好。”

殷不寿望住他,只是出神地笑。

他们的第十三次会面,被天灾拖延了很久。

皇帝上位不到两年,南方便有水患出现,数月暴雨,洪涝滔天,雪片般的奏折飞来贺九如的桌案。令他连月来睡不了一次好觉,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身体会被拖垮的,可他如何能睡着呢?他穿着龙袍,坐于皇位——难道这件衣裳是这么好穿,这椅子是这么好坐的吗?

数月来的殚精竭虑,劳心劳力,令贺九如过后大病了一场。以至于他再去见殷不寿时,竟伏在妖魔怀里沉沉地睡了一觉,殷不寿摸到他消瘦的身体,只把他紧紧地抱着,不放他离开。

“我吃掉你的桌子,吃掉你的折子,”殷不寿道,“你没有这些,就不会累了。”

贺九如一怔,不禁失笑:“傻瓜说的傻话。”

然而水患过后,便是时疫,时疫过后,又有蝗灾,各地民心不稳,这天下居然没有一刻是消停的。贺九如起早贪黑,恨不得把自己一个掰成三个用,同时朝中更有传言,大臣们说,天时有变,必定是妖物作祟,倘若能斩妖祭天,这些灾祸方可平息无虞。

这几年来,贺九如进出天牢,比进出自己的御花园还频繁些,早有流言蜚语,说年轻的天子为妖物所惑。当总管把这些事告诉他之后,贺九如疲惫地道:“我已经尽力了,我终究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但如果大臣们想杀殷不寿,那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呢?拿天子祭天,岂不是更强有力一些?”

吓得总管不敢多言,急忙退下。

贺九如抱着病体处理政务,上朝下朝,约谈臣子。这个万万人之上的头衔,却如他的催命符一般,登基不过五六年,他便有种预感,自己大约是活不长了。

数不清多少次会面,贺九如枕在殷不寿腿上,小声说:“我想离开。”

“那我就带你离开!”殷不寿急不可耐,紧紧攥着他的肩膀,“放了我,我带你走,或者我帮你吃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

“不能这么做啊,”贺九如闭上双眼,“太子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一没结婚,二无子嗣,如果这个时候走,天下一定会大乱的……”

“我真的很想保护你,你虽然是妖怪,可外面那些人有多坏,你想也想不到……”贺九如喃喃地道,“你到了外头,一定会被他们欺负,我一想到那个场景,就始终不敢放你出去。不知怎么了,我总怕你被那些人打了,怕你被全天下的人群起而攻之……”

他说着,就慢慢地抓住了殷不寿的爪尖。

“我不想看你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他说,“我不忍,我不敢。”

殷不寿哑然失语。

在这具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下,我是一头多么野蛮丑陋,罪孽缠身的恶兽啊,可是,他怎么能把我抱起来,捧在掌心,怕我蒙受了他人的欺辱和冤屈?

他怎么可以这样怜惜我,叫我的胸口都热得滚烫,烫得发痛?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盯*

殷不寿:*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监牢里*嗯?

贺九如:*深沉地宣布*因为我害怕你被人欺负,所以我把你关起来——

殷不寿:*困惑*嗯嗯?

贺九如:*继续宣布*这样就只有我能欺负你了!

殷不寿:*狂喜*嗯嗯!

第241章 太平仙(三十一)

“我知道,其实我是有私心的。”贺九如吃力地说,“一开始,我确实怕你吃人为害,所以不能放你出去,到后来,我却怕你被万夫所指。你是妖,外头的大臣都说要杀你祭天,我明白天灾残酷无情,但就因为你是妖,他们就想把灾厄的源头嫁祸到你身上,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更荒唐的是,他们的想法,未必就不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所以我才生出念头,把你留在这里吧,天牢重重看护,铜墙铁壁,谁说它不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呢?”

贺九如面颊苍白,眼眶充血,渗出一圈鲜红,整个人仿佛久病不愈,已经被朝政耗空了心力。

极其罕见的,殷不寿沉默了。

从前以往,但凡贺九如开口说话,他总是句句回应,不叫话头落在地下。此刻,妖魔却坚忍不发,静止着纹丝不动。

“睡吧,”不知过去多久,他说,“你太累了,睡吧。”

贺九如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殷不寿拖曳千斤的锁链,犹如拽着一根飘飘的杂草,他伸手,掀开贺九如的袖子,天子的手腕上,系了一枚古朴的小小钥匙。

贺九如总说他傻,然而,他自己何尝不是天字一号的大傻瓜?只身出入凶残妖魔的囚牢,与殷不寿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在他怀中睡去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最要紧的钥匙,丝毫不怕他私下偷了开锁。

殷不寿轻轻摘下钥匙,为自己打开这不知束缚了多久的符咒锁链。他化作沸腾满溢的黑泥,将贺九如一口吞下,随即冲破天牢,冲出皇宫,冲上辽阔的苍穹,荡起如墨的浓云。

那一天,方圆千里的生灵都看到了这一幕——伴随着凶恶至极的咆哮,一条形体变幻不定的狰狞黑龙从皇宫地底破空而出,身躯漫长无际,仿佛传说中灭世的古兽。它在皇城上方盘旋数周,又似威慑胁迫,又似耀武扬威地吼叫良久,方才浩浩荡荡地离去。

所有人都吓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下哭嚎,直到第二天过去,皇宫里才传出消息:

天子失踪了。

自那时起,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年轻而仁慈的帝王。由此衍生出的诸多流言蜚语里,有人说皇帝就是那条黑龙,有人说黑龙吃掉了皇帝,还有人说,那不是龙,那是一头最恶的妖魔,它带走皇帝,乃是出于私情。

事实究竟如何,最接近真相的总管唯有三缄其口,将它深埋心底。他知道,无论怎样也好,逃出囹圄的不止是妖物,更有他曾经的主人。

“殷不寿!你是不是疯了,你、你怎么敢把我抓走?!”

“我就敢!我就抓!啊……!你打我?”

“你把我放回去!你不是说会听我的话吗?那我现在让你把我放回去!”

“我不!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眼睛……红得跟鸡蛋一样!肿得比鸡蛋还大!……你又打我!”

再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荒郊鬼宅里的贺九如傻眼了,他与殷不寿大闹一场,可妖魔一反常态,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