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翻出了小时候的照片,总能见阳光灿烂的小舅,抱着懵懂幼稚的婴孩,比起他和他父亲,更像是父子。

所以独孤深更喜欢小舅。

小深儿、小深儿的喊他,每年春节都会顶着他父亲的黑脸,热呵呵的催促他唱一段《逢春》。

可这样的小舅,不到四十岁,患了肝癌。

独孤深亲眼看着小舅从一头乌发的笑容灿烂模样,直至瘦得双眼突出,枯槁得头发稀疏,脸色苍白。

小舅在病床上喊妈妈、喊爸爸、喊爷爷、喊奶奶,多得是值得弥留时刻呼喊的人。

再也没能喊他一声小深儿。

“小深儿,怎么不唱?”

小舅又催他,“《逢春》轮也轮到你了,唱不好也没事。”

《逢春》是话剧团每回春节都会表演的节目,而这一段《逢春》,谁能唱,谁起头,都有着传了代的规矩。

以前是爷爷,后来是爸爸,未来是他。

他从懂事起,就知道《逢春》怎么唱,虽然他的父亲时时嫌弃他气不稳、词不端。

哪怕已经很多年没有唱过,独孤深在梦里开口也能踩上鼓点的旋律。

“门栏高高灯笼红,春节阖家……庆……”

那句“庆团圆”,他始终唱不出,泪水已经流了下来。

独孤深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应该是喜气洋洋,家人团聚的《逢春》,独孤深哭得唱不出下一句,又忍不住笑出声。

无论是家人聚在一起,闲聊吵闹的过春节,还是喧闹欢腾的舞台,对他而言,都是充满痛苦折磨的噩梦。

他没有家人了,他没有家了。

话剧团渐渐废去,熟悉的长辈另谋出路。

一个接一个认识他们独孤家、周家、宋家的老人,病故、弥留。

好像这场带走他家人的灾难,逐渐蔓延,只为了洗去话剧团存在的痕迹。

独孤深不知道怎么办。

他宁愿受到指责、遭人痛骂“都是你的错”“都是你造成了一切”,也好过迷茫彷徨的留下来,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

本该高兴大笑的欢快乐曲目,夹杂着独孤深压抑的哭声。

“一个人活着很难过吧……”

从舞台下涌上的黑影,伴随着他听过的腔调。

“没有人理解你的伤心,没有人觉得父母和亲人那么重要,也没有认同你的孤独……”

那些黑影如同汩汩潮水,淹没了独孤深熟悉的舞台。

他站在舞台之上,等待着被漆黑泥泞的海水掩埋。

泥泞触及了他的双脚,没过了他的膝盖。

他站不稳了,跌入腥臭混沌的思想之中,仿佛能听到所有声音。

“小深儿,《逢春》以后可就要你唱了,得快点儿把调子找对啊。”

“之前你演那段戏,没找对节奏,我给你做个示范,可别叫你爸知道,他会生气。”

“真羡慕你,姑姑对你那么好,姑父又是话剧团的顶梁柱,生下来就定好了路要走。真羡慕你。”

声音交织重叠,他依然可以分辨清楚是谁的声音。

原来过了那么那么久,每个人对他的期望,对他的帮助,对他的羡慕,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哪怕梦中厚重的污泥,淹没了他的躯体,也不妨碍他的笑容。

“我还是想跟你们在一起。”

他的声音消散在淹没他的厚重淤泥中,像是消散在每一个寂静无人的夜。

被淤泥缓缓掩埋的痛苦,并不比脖子被人掐住来得轻松。

曾经在梦里挣扎求生的独孤深,如今丝毫没有抵触。

但他眼前没有光了,仍在叨念着外公的名字。

李铭书……李铭书……

他想,如果我念着外公的名字,就这样去死,应该能换他回来吧!

反正这样的梦魇里,再也没有人会来救他。

“阿深!”

独孤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拽出了泥泞。

他找回知觉的手臂,被人死死抓在掌心,有一股极为用劲的力量,将他拖到了舞台边缘,远离了危险的黑暗。

独孤深仰起头,难以置信的见到了自己严厉的父亲。

他的黑发仍是梳成微微蓬松的弧度,眼角浮现着一条一条深邃的沟壑,穿着一身老旧的发黄夹克衫,是他常常饰演的男主角,上班时候的装束,仿佛刚刚做完了舞台的定妆,急急从幕后赶来。

他的父亲演过厂工、演过老爷、演过留洋归国的大少爷,也演过带头请命的商贾。

话剧团演了几十年民国、抗战、改革的戏,他也看着这些戏里的父亲长大。

可是梦里的父亲,温柔得不真实。

记忆里严厉、冷漠、恨铁不成钢的眼睛,在梦里温柔、焦急。

满是对他的爱与关心。

“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阿深。”

父亲将他扶起来坐好,低声劝慰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时代不一样了,你可以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哪怕是养一只小猫、小狗,它们也能陪着你度过无数的春节。”

“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

一句一句劝慰,带着“父亲”的殷切叮嘱。

独孤深只是坐在那里,根本回不过神。

他记忆里的父亲,明明是一个网络里四处宣扬的中国式父亲。

会严厉呵斥他,板着脸教导他。

不厌其烦的挑出他每一个错误,要求他一次又一次认错,并且施加打骂、惩罚,叫他长点儿记性,再不敢犯。

直至死后,父亲还会出现在冬季寂静的夜晚,一遍又一遍质问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像那样的父亲,怎么可能视线温柔,用宽厚的大掌擦去他的泪痕,抚摸他的头发,告诉他:

“阿深,不要放弃自己,你得活下去。”

父亲说完这话,站了起来就要离开。

独孤深眼前涌出眼泪,遮挡的视线几乎要看不清父亲的背影。

他慌乱间从舞台爬起来,抓住了父亲的衣摆。

“能不能陪陪我?我、我……”

独孤深无法抑制自己的哭泣,在年幼的舞台噩梦里,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我很想你。”

他的父亲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在他不肯放开衣摆的执着里,走了回来,和他并肩坐在了舞台上。

烂泥黑影退去的空荡舞台,也没有熙熙攘攘的观众,只有久别重逢的父子。

父亲说:“你长大了,读了一个好学校,我为你骄傲。”

父亲说:“我知道你在演戏,做了大荧幕的男主角,你的天赋终于得到了认可,我真的很开心。”

父亲说:“阿深,你一直是懂事好学的孩子,没必要因为我曾经说的话,觉得自己不适合演戏,也不用再觉得对不起我。你留在这个世上,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大胆去走吧。”

独孤深蜷缩着双腿,枕着膝盖,一句一句去听。

好像父亲真的会为他感到骄傲一样,将一腔温柔与爱,藏在了严厉的怒火之后。

“我以前,很怕我爸。”

独孤深从未跟任何人提及的过去,终于能在梦里坦然的说出来。

“台词稍微错了一点,他的脸色就会变得阴沉。如果再错,等着我就是一顿打。”

“教过的舞台动作,如果不够标准,就会被惩再练一百次。跳到腿都抬不起来了,手都拿不住筷子,可我怎么哭都没用。”

“我很怕他,我从来没见过他笑。”

独孤深翻看过家里的相册。

一个接一个逝去的亲人,永远停留在了黑白或者彩色的照片里。

他的父亲是有笑容的。

初登台获得褒奖的时候,拿到演员奖状的时候,名字出现在演出海报上的时候。

他父亲都会笑得阳光灿烂。

从童年时刻的无忧无虑,到长大成人的内敛含蓄,他的父亲与他相识之前,都是一个阳光帅气的人。

那样的爽朗、青春,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我不止一次会想,他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凶狠,他也不是一直这么严厉。可能还是我不够争气,是个没有天赋的笨蛋,他才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阿深,我也是第一次做父亲。”

他身旁的父亲,声音轻柔的道歉。

“我对你打骂,都是希望你能够少犯错误、少走弯路,有时候我温柔下来,怕惯坏了你,再也没有人能为你指路。”

“我错了,不该那么凶,也许有更好的办法教导你,我却没有机会去学了。”

父亲宽大粗糙的手掌,克制的揉了揉独孤深的头发,弄得他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