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伏萨
只是最近这几日,拉维发现程危泠开始不回复信息,再想到这段时间少数几次一起上课时对方那心不在焉的样子,拉维干脆选了个自己没课的下午,在程危泠快要下课时去教室门口等他。
不过拉维并没有等到程危泠,彼时他的好友正坐在心理医生的诊室里,试图解决自己长时间夜间失眠的问题。
程危泠从最开始晚上勉强能睡着两三个小时,发展到现在一整晚都失眠,到了白天整个人困得不行,偶尔睡过去,梦到的不是反复循环的旧梦,便是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死得惨无人道。再加上最近更是吃什么吐什么,夜不能寐和食不下咽双管齐下,饶是他身体素质一向不错也扛不住这么耗,就这样硬生生被逼去医院,从头到尾做了一番检查。
等医院的结果出来,所有的检查项全部正常,至少从生理层面来讲他没有任何问题,于是程危泠顺利被打包介绍去看心理医生。
这段时间唯一的好事,可能是程危泠发现自己居然开始能够控制犬齿的形态,这件事有着非常积极的重大作用——直接避免了他在被介绍去看精神科之前先被送进牙科。
在诊室里聊到第二个周末,本来不报任何希望的程危泠发现,即便他在交谈过程中隐藏了那些乱七八糟怪力乱神的破事搞得大多数叙述没头没尾,医生倒是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了当前最困扰他的事。
一脸慈爱看着他的年长女士说,让他想清楚心底最渴望的是什么,然后积极地面对和争取,通过满足感的获得来对抗消极情绪。
这话一出程危泠当场就弃治了。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对一个人的占有欲非常,并且随着年龄的增加和长久的分别也没有减轻的迹象。
更要命的是进入青春期之后,这股占有欲和日益明确的性取向绑定在一起,形成一个他避免去思考的巨大黑洞。
但为了获得能让自己获得高质量睡眠的处方药,程危泠不得不继续坐在诊室里当一个演技高超的鸵鸟。
“碣陵这种灵性极高的上古兵刃,在原主身陨之后会进入漫长的沉睡状态,这种情况下顶多只像一个普通的可以趋吉避凶的利器一样。就算你身为它的锻造者,能做到的也不过仅仅是将它短暂唤醒。至于重新认主,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薛烛对于刀剑的造诣在世间数一数二,在听过伏钟的描述之后,非常肯定地下了不可能的结论。
“事实是碣陵不但认主,而且还突破了刀训的禁锢。”伏钟苦笑,“若不是我及时出手,恐怕这刀过了这么些年的第一次见血,会是在我身上。”
“能让我看一下这把刀吗?”薛烛下意识觉得事情并非伏钟所说那么简单,他没见过这种情形,但年少时在师父手下学习技艺,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一段警语。
那段警语的原文薛烛已不记清,但大致的意思是,告诫铸器师们不可为心术不正之人铸剑。一旦剑灵染上邪性,不仅会危及铸器师的性命,更会在不正之人手中危害世间。
这碣陵刀原本的主人就是一个不可说的存在,此等兵刃必定桀骜难驯,绝不可能再认另一个主人。而薛烛也多少听说过碣陵刀的原主和伏钟的关系匪浅,因此咽下了口中一些他认为不当讲的话。
“刀不在我手里。”伏钟摇头,他如今自身难保,更没办法时时刻刻照看程危泠。若是碣陵刀真的认主,起码程危泠的安危不用他再操心。
薛烛沉思半晌,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闪过他的脑海,他犹豫了很久,终是说道,“会不会,认的就是它原本的主人?”
听到这句话,伏钟笑了起来,这微薄的笑意却从始自终都未到达他的眼底。
窗外的竹影落在那双如雾朦胧的眼中,映下散不开的阴翳。
“死无全尸,魂飞魄散,它的原主怎么会再出现。”
第28章
染血的指腹在瓷白的杯壁上留下丝丝缕缕的絮状痕迹,一抹深红,将坠未坠。
伏钟拎着酒壶,将空杯再次满上,然后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液刺痛了口腔黏膜,顺着喉道一路涌下,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钝痛生生压下。
他放下杯子,复又拿起随意搁置在桌案上的匕首,被血濡湿的手在握刀的时候偏偏稳得惊人。
一个又一个咒文随着刃尖的游移,呈现在苍白的皮肤之上。
猩红的伤痕蚀透了血肉,在形成完整一行的瞬间,印进莹白的臂骨,迸发出片刻夺目的金光。
伏钟不紧不慢地一行一行刻着,仿佛刀下的仅是一段朽木,而非自己的手臂。
他惯于隐匿情绪,切肤之痛也未能令他有分毫动容。
那日从薛烛那里没有寻得想要的答案。
伏钟宁愿听到的是任何一个荒谬的说法,而不是已经死透了上千年的那人重返人间的可能。
如果是真的,自己没剩多少时间,临死之前才知晓的迟来重逢已无太大意义。
如果是假的,一旦被那些阴魂不散的老东西知道碣陵刀认了新主,程危泠的性命多半难保。
从破裂的伤口间涌出的血滴滴答答缀满了衣摆,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咒文逐步呈现。
那人的埋骨之地被下了禁咒,使伏钟千百年来未曾踏足一步。
而今,为了寻得一个答案,他刻下这威力可与禁咒相抗的经文,并以自己的血与骨为底,将其镌刻。
至于这种不计后果的做法会带来的反噬,倒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所镇守的这座旧神的陵墓中,有太多未得安息者,日复一日期盼着他身死魂消之后能重新卷土重来。
那些痴心妄想的家伙想必难以想象,在他咽气的那一刻,骨上的经文便会将他的尸骸炼化,成为最后一道不可破的枷锁。
那时候整座陵墓将永远地沉入地底,彻底与世隔绝。即使那些恶毒的旧神何等心有不甘,也再不能为祸人间。
伏钟深知,无论程危泠是不是那个人,他刻下这咒文不过迟早。
自己的结局只会有一个。
在死亡面前,一点微不足道的血与痛算得上什么。
带着临行前去医院拿到的一袋子药品,程危泠拧开宿舍门把手,房间里食物的香气和热闹的电视声迎面而来,他有些诧异地走进房间,看到拉维正在打开一个披萨盒子。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程危泠将药塞进背包,挂在书柜的挂钩上,走过去凑到拉维旁边看他忙活。
将披萨小心翼翼分好,拉维用纸巾擦擦手,塞了一罐啤酒到程危泠手里。
“哥们儿,这不是给你践行呢。”
“我就回国休个秋假,至于吗你……”
程危泠一脸莫名其妙,接过啤酒按开拉环,闻了一下麦芽的香气。
“怎么不至于!”拉维将程危泠按在沙发上坐好,起身将装着薯条和洋葱圈的餐盒打开,“以前你放假都不回国的……”
“哈?原来是你舍不得我走哦。”看着好友别别扭扭的样子,程危泠促狭地笑了出来,“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特产。”
走廊尽头有一间没有窗的房间。
陈星知道那是一个暂时的停灵地。
铁铸的一门之后,长年不灭的烛火点亮了不见天日的灵堂。
没有名字的牌位后停放着一方玉棺,躺在这世上最为珍贵也最为妖邪的血玉之中的,是一具千年不腐的尸体。
陈星本能地抗拒走进那个房间。
因为那死去太久的人,有着一张和他非常相似的脸。
房门两侧的陶俑日复一日伫立在寂静之中,头颅因谦恭而垂下,使得那油彩绘制的诡异笑容只见一小半。
陈星站在门前,等待着陶俑的头慢慢抬起。
陶俑没有眼睛,空荡荡的眼眶注视着陈星,片刻之后,紧闭的房门缓缓打开。
陈星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底的不适,踏入其中。
从穹顶垂落到地面的黑色帐幔遮去了大半空间,柔软的地毯足以吞没所有足音。
无风却隐隐摇动的烛火将一个身影映照在被帐幔覆盖的墙壁上,陈星朝着这个方向往前走去,然后在最里一层帘幕前驻足。
“你监视程危泠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基本没有什么有用的发现。这次你跟着他一起回去,看看伏钟要带着他去做些什么。”
“这个房间被我的符咒层层封锁,他竟然能不受阻碍地轻易闯入。我希望这一次,你能带回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灵位和玉棺通通隐没在帐幔之后,陈星听见陈辞的声音,自幽暗深处传来。
屏幕上的通关评分弹出,多人模式下还能打到这个分数,拉维把手柄往沙发上一扔,掐着程危泠一顿摇。
“程,你怎么做到喝完酒玩射击游戏手还这么稳的?”
程危泠抓着拉维的手臂,将人按到一边,接着自己翻身靠在沙发上,喘了口气。
“一边去,差点给你摇吐了我……”
两人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玩游戏,转眼几局下来,啤酒还剩下最后两罐。
拉维开了两罐,一罐照例递给程危泠,一罐自个儿拿着,坐回沙发上慢吞吞地喝。
“你今天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别这么吞吞吐吐的。”
程危泠灌了口啤酒,也瘫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问道。
拉维看了程危泠一眼,“没想和你聊什么,就看你最近心情不好,想让你开心点。”
“……我哪有心情不好,我只是失眠而已。”
“看看,你都心情不好到失眠了!”
“睡不着就是睡不着,你也想太多了。”
“你别装,我失恋的时候就跟你这状态差不多,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
拉维的解读一路走向一个诡异的方向,程危泠听到一半,顿时举起双手大呼投降。
“别猜了别猜了,我就普普通通纠结一下,有些事情没想通之前总要花点时间思考。”
“不是吧——真的单恋啊?”
“喂……”
“我们泠泠这么英俊潇洒又风趣可爱,还会有追不上的人吗!”拉维激动地一拍大腿,“是哪个小哥,说出来我帮你把把关!”
“……”
陷入鸵鸟状态的程危泠躺在沙发靠背上两眼一闭,开始假装自己喝到人事不醒。
和他并排着躺在沙发上的拉维盯着天花板,半晌之后,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感情这种事,不留遗憾就好了。”
程危泠对于拉维那夭折的爱情经历心知肚明,瘫在沙发上也没说话,只是伸手拍了拍旁边那个喝得晕乎乎的傻孩子。
人的感情总是多变,他这一时对于伏钟的心动,到底能够持续多久,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况且那人一贯自由如风,随心所欲,若是真的用这种不确定的感情去将其束缚,是真的好吗。
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之前,程危泠在心底问了自己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 卷三寒潭鸣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