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阴半死瞪他一眼,不好使。又撩起半面刘海再瞪一眼,还是不好使。
游小公子要真是贪生怕死的性子,当初怎么会用尽一切手段反抗护卫乌先生?
阴半死被这死猪不怕开水烫,危险面前我敢浪的小公子气得不行。他又急又气,冷冷训斥道:“命不要了?”
“我也是峰主!我是筹峰峰主!”游苏坚持道,“弟子们没有离开,我不能先走。”
——你是筹峰峰主,是因为你有钱!
阴半死咬着牙压脾气哄他:“你现在走,能帮忙看着他们……”
游苏非常机智!
他说:“那阴师兄你现在走,我断后。”
——也只有从小到大被全书院宠大的游小公子能在阴半死可怖的脸色前有这种底气,倘若换了别人,这功夫早就被阴半死一针扎得不能自理。
阴半死犟不过他,只好一面防备着对面通道的动静,另一手拎着游苏的后领子,亦步亦趋地押在队尾,一步步靠近后撤的跨界通道。
就在双方人马基本都撤干净的瞬间,异变霎时突生!
阴半死一直防备着对面的跨界通道里传送过来一个大的,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突然在它面前现身的绿衫人根本就没有经过跨界通道。
这人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了阴半死眼前,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遥。空间都因为他的举动泛起了一阵波纹。而就在上一刻,这一切还没有任何征兆。
他在笑着,可那笑容似乎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都赶上了,是不是?”
阴半死脑海中警铃大作。
下意识地,在那最宝贵的一个瞬间,可以用道源抵抗一弹指,可以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撤的一瞬间,阴半死猛然回身,抓着游苏后领的手掌改握为推,背后空门尽数大露,硬生生地把游苏塞进了那条跨界通道。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眨眼里,阴半死的脑海近乎空白,只有公仪先生最后的一句叮嘱仿佛时光倒流般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
——照顾好阿苏。
玄武显然对此有点意外,他没有阻拦阴半死的动作,只是轻声道:“新的道源之主……你还真有两三分囚牛的品格。”
阴半死扯了扯嘴角,在他扭曲可怖的面庞上,没人能准确断定那究竟是一个苦笑,亦或是一声嘲讽。
他只是心里莫名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原来如今,他也真当了一回“别人的公仪先生”。
这就够了。
玄武那一句话几乎是阴半死意识里的最后一道声音,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这身着墨绿衫子的男人轻巧地打了一个响指,然后阴半死脚下猛然失重,天塌了。
不,不是天塌,是——
整个峡关小世界都湮灭粉碎了。
那一瞬间,阴半死眼前漂浮粉碎着的不止有山石和草木,还有一条薄薄的黑纱残片,仿佛还带着几分阴半死手臂上的温度。
第301章 放走
阴半死觉得自己在某种玄妙的状态下来回地沉浮着。他没有翅膀,不生尾鳍, 但他在空中飞翔, 在深海里随浪的波动起伏, 灵魂也轻飘飘地,彷徨于远方那阵仙乐清音的顿挫之间。
等等, 哪里来的音乐?
那细微的乐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清灵的音符在谁的指下滴溜溜地转了个弯, 缓缓缠上了阴半死的手腕。
那声音好熟悉, 像是叮咚叮咚的山泉水, 也如写实一般,勾勒出一道穿过竹林的清溪。
成为药峰峰主之后, 阴半死肉眼可见地比从前忙了数倍。就连药峰弟子忙起来时都不分昼夜, 阴半死就更是难有余暇。
正因为如此,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乐峰背后的那座竹林里听过琴了。
可他竟然还记得。
他记得那座藏在竹林深处的竹庐, 阴半死刚被公仪先生带回来时,曾经躲在那里不敢出门半步。
身处那个麻衣邪教中时, 阴半死生死由人, 容不下除了死活之外的第二个念头。可他既然已经脱身出来……他明白了自己如今是一副什么样的相貌, 也并不是不知道美丑。
公仪先生不劝解他, 也不强迫他, 他只是每天轻轻松松地和阴半死说上几句日常的闲话。
剩下的那些时光常常伴着乐声,高山流水的素琴,梁祝化蝶的竹笛, 春江花月的古筝……潺潺地流入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
直到某一个夜晚,阴半死裹着一床夏日薄被,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都难以入睡,那熟悉的笛声也没有响起过。
反而是公仪先生亲自到了他的房间,然后不等阴半死说出什么,公仪竹就猛地一推窗扉。
红木窗棂的两扇窗户豁然洞开,那一天是满月之夜,皎皎明月正对着阴半死的窗户,在他的那个位置上,能把一轮冰盘看个分明。
半夜白云消散后,一轮明月到窗前*。
夏夜的清凉之气从窗户里带着些许微风渡入屋内,阴半死眼前心头一片豁然开朗。
公仪先生语重心长地和阴半死说:“是时候了。”
第二天,阴半死自发地从那间竹庐踏出了第一步。
阴半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此时在他耳边响起的乐声,好像那个满月的月夜啊。
他觉得自己正从浅海往深海里沉没,可死亡原来是这样快活?
乐符弹跳着从阴半死的耳廓滑过,和当年夏夜里的那些琴曲与笛声一样,不强迫也不催促。
温柔得仿佛一段平静的旧时光。
阴半死终于睁开了眼。严格说来,他对这世间其实并无太多留恋,只是活一日便要尽一日为人的责任和义务。
然而如今,已经将是永诀了吗?
幽冥里无尽的纯黑与点点星芒般的悬浮世界映入阴半死的瞳孔,阴半死倒抽一口冷气,一声“先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手握短笛的黑色鬼魅只是如剪影一般的存在,可阴半死才见他一眼,就忍不住要流泪。
悠扬清新的短笛响了最后一声,影子朝着阴半死的方向轻轻一点,阴半死便觉自己丹田中的道源应和着附在四肢上的音符,踊跃欢欣地跳动起来——原来刚刚缠上自己手腕的那道笛音当真不是错觉。
道源之力由内而外地推着阴半死向后,离黑影越来越远。
阴半死下意识地冲那个方向伸出手去,在无数冲着自己的方向而来,姿态狂暴乱舞,像是要追着咬下自己血肉的黑影中穿过,却只抓到一手的虚无。
道源之力在那些黑色的影子中央烫出了一个洞。
而离阴半死最远,也最高大挺拔的黑影遥遥对他颔首致意。黑色的影子伸出皮影戏一般的手掌,手心里托着一块几乎同色的黑纱残片。
短笛最后悠扬地鸣奏了一声,仿佛抚慰。
阴半死听到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然后那个诡奇如渊的世界变突然从他眼前消失。
那种一直以来的悬浮感瞬间撤去,阴半死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了一泼飞尘。蓝天,绿树,水波,松涛,属于活人的一切重新进入阴半死的眼帘。
峡关小世界已经碎去,他在生死的边界之间走了一回。
两个人一左一右拨开众人,第一时间按住了阴半死的手腕。左边声音里都急出半分哭腔的人是游苏,阴半死暂时没有多余力气给他什么反应。
右边担忧地轻唤了一声“阴兄”的人是洛九江。
阴半死被唤醒了神智,他第一时间反握了洛九江的手,急切道:“先生!我刚刚看到公仪先生,在世界之外,他……”
“别说了,阴兄。”洛九江低沉地阻止了他,“我知道先生在哪儿……我会带他回来。”
大不了是再一次舍身入幽冥,把一身皮肉骨血全都抛却,总能接那位身在万鬼幽冥之中,仍不改青竹风骨的先生回来。
洛九江紧盯着阴半死的眼睛,再一次对他重复道:“我会接先生回来。”
“至于现在……”洛九江的语气加重了些,他目光仿佛能透过界膜,一直刺穿与他不知相隔多远的玄武躯体,“我会去报先生和你的仇。”
————————
董双玉把沙盘的位置让给了椒图,自己则悄悄从殿内退了出去。
椒图第一时间凑到那颗沉渊所在的界珠前,手指在沙盘上连连动作,不知道是在补做什么机关。
董双玉最后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毅然合上了殿门。
他一路走过金堆玉砌的长廊,连续穿过三重垂花宫门,驻守的守卫有几个新被赐予了日月妖族身份,见到董双玉时恭敬异常,而董双玉只是淡淡点头,不曾为此停下脚步。
最终,他来到倪魁面前。
倪魁还记得上次是怎么被董双玉平白捅刀,一见到他就冷笑一声,气哼哼地转过脸去。
当初圣地里的那位玄武副使从里屋挑帘而出,第一眼见到董双玉后,先是一愣,随即紧抿着嘴唇去握倪魁的肩膀。
几乎在那只惨白冰冷的手碰上倪魁肩头的瞬间,倪魁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火燎一般。
“大人。”玄武副使恭恭敬敬地朝董双玉叫道。
董双玉朝他微笑着点头,仿佛脾气很好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因为倪魁的态度迁怒。
玄武副使便松了一口气,他谄媚地冲着董双玉笑了一下,竟然还得到了董双玉的一个点头。
“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玄武副使恭恭敬敬地问道。
“关于新的一批日月妖族。”董双玉平淡道,“上一次你和狻猊并未被选中,但这次我或许可以举荐一个。”
玄武副使听到这突然到来的好消息,表情蒙得像是见到一块纯金的大饼砸在自己脑袋上。他一时又是狂喜,又是狐疑,一时之间竟然连说话都有些磕绊:“这,这,大人为何……为何是我啊?”
董双玉垂下睫毛,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不是你,是你和狻猊之间只能有一个——然而狻猊天生九族,本身就有道源了,是不是?”
玄武副使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显然是从董双玉这副稳操胜券的神气,和云里雾里的回答中自行领悟了一个什么答案,很快地自己说服了他自己。
董双玉命令道:“你近前来。”
对方不假思索地三步并作两步,几下走到董双玉的面前。
董双玉又是一笑,然后,毫无征兆地,如同那天他突然暴起捅穿了倪魁一样,相同的一柄短匕从同一个位置刺穿玄武副使的心口,匕尖透出血肉,上面挂着一丝内脏的残片。
董双玉手腕一拧,慢条斯理地抽出那柄短匕,温声道:“玄武大人又把它还给了我。”
他抬起手来,接住玄武副使一头栽倒的身体,然后缓缓地将人放平于地。
倪魁被眼前这急转直下的场面惊呆了,他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个曾经被董双玉戳了一遍,却已经完全愈合的旧伤口,似乎在这一刻复发了疼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似乎觉得这做法不太有气势,于是放粗了嗓子很凶地问道:“你干嘛?”
董双玉第一眼就看破他的色厉内荏,对这个问题,他只是指了指门外。
“你的掣肘已经死了。如果你想去对面,现在就可以。”
倪魁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面”是指三千联盟,而不是和东殿对门的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