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这么说来,陛下是要往东南看?”曹昂亲手执壶,为皇帝斟茶。
刘协动了动走得发酸的腿,饮了一口热茶,感受着山间清风荡涤满身疲惫,舒服得叹了口气,搁茶杯在石桌上,慢悠悠道:“却也不然。那刘表老儿,在荆州招揽了一帮文人子弟,其中兴许藏了几人,还算有真才实学,大部分却是理政一窍不通,写起文章来旁征博引、论起用典谁都不及他。这还是好的,又有许多都是借了家族的名声,读书的时候只知驯鹰斗犬,这等浮夸青年,最无用处——若要有用,那也要在这世道上走上二三十年,有的人才能生活中学出来。这等人物,朕平荆州来作甚?”
曹昂听皇帝连牢骚都发得有趣,不禁微微一笑,以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思量着皇帝苦恼之事,问道:“那陛下欲要何等样的人才呢?”
“发明家、制造家,能切实造出利国利民之物的人才。譬如蔡侯造纸,木圣(张衡)造地动仪……”刘协轻叹道:“若果有此等人才,万金亦难相酬,朕愿待为上宾,引为……”他忽然住口。
曹昂眉睫一动,揶揄道:“引为知己?”
“哈哈,”刘协假装并不尴尬,笑道:“朕的知己只子脩一人。方才不过是话到嘴边,说得太顺了而已。”
曹昂微微一笑,不再深究,道:“陛下既有此想,何不下诏,广征能发明、会制造的人才,便如当初征召医工入长安一般。”
“朕正有此意。”刘协亦笑道:“只是从前顾不得,如今凉州、益州平定,疫病缓解,虽然干旱非人力一时能改变,但蝗灾比前几年也好了许多,如今腾出手来,朕便要征召这等有利民生的人才来长安。此事便交给子脩。”他顿了顿,问道:“你可忙得过来?”
曹昂肩上的差事,少说也有十来件了,若连要汇总到他这里的差事算上,恐怕不下一百件,此时再多一件也不过夜里挑灯睡得更晚些,因点头道:“臣回去便拟旨,有从前征召医工的例子在,流程与接引的官员、路线都是现成的,并不麻烦。”
刘协笑道:“那便偏劳子脩了。”
曹昂又起身为他斟茶。
此时恰一阵山风吹来,鼓荡起曹昂身上的骑射服,那原本该是紧身的衣裳,在他身上却显得太宽广了,袖口像是藏了一群振翅欲飞的鸽子。
自董意故去,曹昂旬月间消瘦下去,便再没健硕回来。
刘协低头饮茶,似是不经意道:“张仲景医术高明,给毓儿补养了半年,便叫他再没染过风寒。回头朕叫他也给你看一看。”
曹昂没有反驳,也没有谢恩,只是沉静应了一声,大半心思还在方才皇帝说的正事上,譬如他父亲处哪日会来信,征召人才来长安的费用又该从何处挪出……
只听鼙鼓与号角声交织传来,两人从半山腰的凉亭望出去,恰能看到围猎的儿郎们自山谷平原中驰骋归来,旌旗迎风飞扬,在他们之前,竟是一群被驱赶的狼群。
刘协来了兴致,起身笑道:“随朕下去一观,且看今日是谁拔得头筹。”
君臣二人快步下山,自然就未曾看到,在竞逐猎物的众儿郎斜侧密林里,又出来一队人马,这回却是以长乐宫为首的众女眷了。
长公主刘清在前,白马脖颈上挂了一串血淋淋的兔耳。她习骑射已有六七年,虽臂力不足,射不远,但近距离射些小的活物还是有准头的;更何况从人为了讨她欢心,早沿途放了些家养出来的肥硕灰兔,这等兔子早饿了半宿,此时只知原地呆呆吃草。刘清出手,那便是一射一个准,倒也斩获颇丰。此刻她冲在最前面,猛地见了一群狼,非但不觉害怕,反倒因为己方人多势众,愈发兴奋,叫道:“都住手!且待我射一匹狼来,剥了皮子给我的玫瑰椅披层褥子。”
此时刘清之侧,伏寿抬眼一望,便见斜对面的众儿郎中,当先那人着黑色骑装,不禁心中一动。此时皇帝正式场合的衣裳,有黑色的,有赤色的,亦有黄色的,但当今陛下喜着黑色,因此凡是陛下出现的场合,余人都晓得要避开陛下的用色。此刻斜对面那群骑装颜色不等的儿郎中,只有一人着黑色,那人又在最前面的位置,想来便是当今的大汉天子。
伏寿面上潮红,攥着马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人身上。
自从母亲阳安大长公主改了心思,教导她如何做一名“女人”起,她已经换了鲜亮的衣裳,戴了别出心裁的首饰,果然赚得陛下多看她一眼,若假以时日,便可实现母亲的计划。可偏不凑巧,朝廷对凉州、益州用兵,陛下这半年来,连长乐宫都不怎么踏足了,一心扑在朝政上,她纵是有千般娇媚、万种风情,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全无作用的——更何况,她本没有董意那样清丽绝伦的美貌,自然也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美人会有的自信与风采。面对母亲的喟叹,她应该觉得失望惭愧的,可是内心深处却悄悄松了口气。待到两州平定,陛下讲究一张一弛,发旨要众子弟都往西山围猎,连长乐宫的女眷都没有落下。她得到了邀请,母亲阳安大长公主也得到了邀请。
早在今日之前,母亲接她回大长公主府,为她量身定制了这套彰显女子身材的骑装,同时也告诉了许多道理。
“像皇帝这样的男人,一生之中只有年少之时,才有心情与耐心去经营后宫中的感情。他如今已经满心都是朝政,更何况十几二十年后?在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你最好的机会。若是给别人占了这先机,你日后要在宫中立足,可就难了。”
“古来都说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其中自有道理。普通人家的夫妻相许还有相互扶持的患难之情,但他又是皇帝,如今长安局势也稳定了。你示他刚强,不若示他柔弱。”
“明日围猎,母亲为你安排了一出好戏,你且细细听来……”
利箭破空之声骤然响起,伏寿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只见长公主刘清已然连发两箭,她既然发声要众人停手,在场自然无人与她相争。
可惜这一群野狼,却并非那些宫人喂养出来的蠢笨肥兔所能比拟,虽然已经被众人围逼到了山脚石壁前狭小的地方上,但见利箭袭来,其闪转腾挪,灵活迅速。
刘清一人射箭,连发不中,众目睽睽下,难免有失颜面。她射空了箭囊,面露愠色,双唇紧抿,颇有些下不来台,扬手怒道:“换箭囊!”
“殿下。”阳安大长公主忽然出声。
“姑母?”刘清动作一顿,看向阳安大长公主,她幼时由姑母抚养长大,情分自是不同寻常。
阳安大长公主笑道:“这些野狼狡猾,不如让伏寿带一队人马,去吸引它们注意。殿下再趁机放箭,岂有不中?”
刘清并不傻,想着兴许是姑母要伏寿在皇帝面前展示一番骑射,便没有拒绝,只是道:“那就有劳伏寿妹妹了——你怕不怕?”
伏寿僵坐在马上,死死攥着缰绳,早已对上母亲充满暗示的眼神,此时慌忙垂眸,低声道:“愿为殿下分忧,我……不怕。”
伏寿领了一队善骑射的宫中女子,手持长杆等物,往狼群所在处冲去,眼见狼群要来扑咬,忙以长杆相拦,转身而去,给刘清留下射箭的角度,如此一来,便恰好往众儿郎前而去。伏寿放缓速度,待奔到那为首的黑衣男子面前,不敢抬头去看,心中千回百转,侧眸正看到母亲遥遥望来,再不敢耽误,探身出去,手持长杆,作击打追来的野狼模样,一时不慎,便要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她终究是怕的,将落未落,还未打定主意——然而她的骑术并没有那么好,身子一探,重心已失,待要自救已来不及,正一头栽下马去,眼见就要摔个头破血流。
伏寿心中惊惧,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松快,这条路总算是已走到尽头。
那黑色骑装的男子果然动了,催马上前,于众人惊呼声中,伸臂揽过在自己眼前落马的少女,带入怀中。
伏寿一颗心砰砰直跳,根本不敢抬头看,只听他在耳边问道:“可伤到了?”
她只觉血往上涌,鞋子里连脚尖都蜷缩起来,既是惊魂甫定,亦是害羞激动,垂着头,竟是连怎么说话都忘了。
就在此时,忽然人群骚动起来,不远处有人抚掌笑道:“好一出英雄救美!”便听齐刷刷的下马之声,连救了她的男子也带着她跃下马去。
伏寿忐忑不安已极,又觉那不远处的男子声音熟悉,她压着猜测的心抬眸看去,却见众人分列让出的道路尽头,立着两名男子,为首之人黑色骑装、俊美英武,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含笑扫视过来。
是陛下!
可若那人是陛下,方才救了她的人又是谁?
伏寿缓慢扭头,正对上身边人的目光,却见是位方颐大口的年轻男子,隐约有些熟悉——大约是往日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哪位郎官。
只是这郎官,为何穿了陛下的骑装?
伏寿一颗心忽冷忽热,面上忽青忽白,几不曾晕死过去。
“伏姑娘可还好?”身边的少年低声问。
伏寿强自镇定,见他目中满是关切,忽然心中一松,方才太过强烈的情绪一散,竟是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孙权不禁有些慌乱,不知该不该再扶她,连声问道:“可是哪里伤到了?还是方才吓到了?”他随军出行前,对于长乐宫中这位伏姑娘是颇有印象的,记得她在一众女眷中殊为美丽的衣裙装饰,也记得她略显丰腴的身量与她笑起来的模样。从前董意与伏寿入宫,众人都道是来日的皇后与妃嫔,自是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自从皇帝赐婚董意于曹昂后,众人又看不准伏寿的未来了。因此孙权敢于记得伏寿。
“你认得我?”伏寿低头揩泪。
“是……我……你且忍一忍,莫要御前失仪……”孙权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已有跟随伏寿的宫中女子上前隔开了他。
阳安大长公主见此变故,也是呆了一呆,生怕皇帝那句“好一出英雄救美”底下就要跟出来一桩赐婚,忙越众而前,道:“陛下,臣女惊马,恐受了伤,还请陛下恕罪,准她下去歇息。”
刘协含笑点头,又命随行的医工去给伏寿看诊,这便走到孙权面前,道:“身手不凡,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孙权没想到救人的举动恰好落在皇帝眼中,红着脸颤声道:“这不算什么……”又道,“陛下,请陛下派人清点我等所获……”
“哦?”刘协笑道:“看来你是很有信心呐。”
孙权朗声道:“陛下以己衣衣臣,臣蒙此隆恩,怎能辜负陛下厚望?”
刘协微微一笑,走到孙权身旁,与他比肩而立。虽然孙权壮硕些,刘协高挑些,且相貌也不同,但若是从背后看来,此时两人着一样的衣裳,难免有些相似的。
刘协玩笑道:“子脩,你看朕与他,像不像兄弟俩?”
孙权忙退开一步,连称不敢。
曹昂垂眸默了一默,这才上前,温和开口安抚众人,道:“陛下嘉许孙郎官,随口一语,倒是要叫孙郎官惶恐了。”
刘协却并非随口一语,问道:“你可知救的是谁?”
孙权心中一动,此时他若无意,便要答不知。但是他即将离开长安,就算他不得不离开,若能迎娶一位陛下身边的女子回江东,也就不算与皇权断了关系。
“臣……她……乃是阳安大长公主之女。”
“既然做不得朕的兄弟,”刘协轻轻一语,挑动无数人心事,“那要不要做朕的亲戚呢?”
孙权面色涨红,立在原地,若立时跪地谢恩,不免显得托大;可若是推辞一二,万一真失掉了这大好机会……
刘协笑道:“你回去想一想。”他没有把话说死,还是要让刘清去问一问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寿等人的意愿的。在他看来,孙权与伏寿年岁相当,不管是相貌家世,都算相匹。孙权略跳脱些,伏寿沉稳些,倒也相宜,况且方才所见,救人者与被救者都未必无意,若果真能成,不失为一对佳偶——对于朝廷政局而言,也大有裨益。
自西山回宫的路上,曹昂应召,在乘舆内陪伴帝王。
“这桩婚事,只怕要惹怒阳安大长公主。”曹昂明了皇帝用意。
刘协已宽去骑装,换了舒适的常服,闻言笑道:“君不闻,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朕为人间帝王,尚且不能心想事成。又岂能事事皆如她所愿?”
曹昂莞尔,又道:“德祖(杨修字)准备了满腹文章,要借着今日诉给陛下,陛下听一听么?”他今日始终陪伴皇帝左右,旁人纵有显能的心,却也没了机会。
刘协仰躺榻上,随着乘舆规律的晃动,半眯了眼睛,翘腿闲闲翻着一卷书,懒懒道:“今日且没有精神听他的宏图大略。”对于刘协来说,青年人的理想纵然热切动人,但难免失于天真稚嫩,他是要包容着去听,去赞赏的。
曹昂恐怕有自己在这里比着,要寒了杨修的心,朝廷此时还是要拉拢士族的,因笑道:“陛下方才还说人生不如意者……”
刘协无奈坐直,整一整衣冠,叹气道:“让他上来吧。”
曹昂微微一笑,便告知汪雨去传杨修,目光落在书匣中,又道:“陛下这卷古籍臣未曾见过,可否赐给臣一观?”
刘协不以为意,随手抽出来递给他。
曹昂谢过,退出乘舆,将拢在袖中的那一瓣御赐的红蔷薇仔细展开,夹入书页中,与骑马赶上来的杨修点头致意,便远远退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鼓励,粗长一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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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一场西山围猎, 各人有不同的精彩,只长公主刘清回到长乐宫之时,仍是气得脸色煞白。
蔡琰见了, 故意道:“殿下如此生气, 可是最后没能亲手射中一匹野狼, 叫殿下的玫瑰椅失了一张狼皮褥子的缘故?”
虽然当时刘清叫众人住手, 且看她的准头,然而她射空了箭囊都未能一中,又有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上前,待到皇帝来了,场面便不再由她说了算。皇帝一声令下, 众儿郎纷纷弯弓射箭,一群狼都给穿成了窟窿。
刘清已是忍了一路, 一踏足自己的地盘, 又被蔡琰这样一问,再也忍耐不住, 怒道:“姑母欺人太甚!”
伏寿坠马之事,她又不是瞎子, 如何看不出端倪?以伏寿素日的骑术,绝不至于坠马,若说有狼追着, 那狼与伏寿之间, 至少还隔了两三个宫人呢!
她是默许了姑母安排伏寿往皇帝面前露脸, 但那不等于她就是个傻子,任由姑母等人摆布了。
如果阳安大长公主安排伏寿,只是正正经经展示一番骑术姿容,那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日这场面, 那阳安大长公主非但是把她当成了傻子,一并把皇帝也当成了傻子!若不是今日斜刺里冒出了一个穿了皇帝衣裳的郎官,今日阳安大长公主的计谋说不定就能得逞了!还有更深一层的后怕,是刘清不敢深想的——如果今日阳安大长公主不是要让女儿去献媚邀宠,而是包藏祸心,要像吕布杀董卓一般,行刺皇帝,那默许了这一切的她又在其中做了什么?
刘清只是一想,背后便是一层冷汗。她弄不清楚这念头是从何而起的,也许是她太气愤于阳安大长公主的欺瞒了。
“伏寿虽然是个好姑娘。”刘清当初在洛阳大长公主府中,也算是看着伏寿长大的,“但已经不能再留于长乐宫中了。”
蔡琰看着她。
刘清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得体会过权力交锋落败时那强烈的被侵|犯感,她每个字都像是树木被锯开时呻|吟着发出的声响,“姑母的手伸得太长了。”
蔡琰起身,轻轻合上门扉,转身望着立在窗边的长公主,低声问道:“殿下要如何做?”
小书房里只剩了刘清与蔡琰二人。
刘清觉出长乐宫夜里的静来,她的愤怒与隐晦的恨意还没能转化为清晰的计划,闻言微微一愣,道:“如果我突然要伏寿离开长乐宫,陛下会觉得奇怪吧?先生看来,要用什么理由最稳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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