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卿
那封书信。
“备车。”谢暄吩咐着,人就往外走,“本王要去葳蕤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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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巷从东到西,南面一排都临着椿河,常有画舫船只来往,过桥的时候谢暄掀起窗帘,河面上规规矩矩地停靠着许多晃着花灯笼的船,但仔细瞧,上头站着的,都是腰上别着刀的锦衣卫。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谢暄心头一搐,只怕的是信已经落入了大理寺手中。
不出所料,哪怕是潞王府的马车,还未靠近巷口便被拦下,拦他的人一身曳撒被初升的朝晖曜得橙红,这人谢暄认识,是锦衣卫千户魏中林。
谢暄恼怒,“让开!”
魏中林虽躬身示弱,步子却丝毫不让,恭敬道,“殿下,里头的是命案,恐污了殿下的眼。”
“本王买的人死了,还不能去瞧瞧了?”
“傅少卿特意交代过,此案与殿下有牵连,待大理寺勘察过现场后,自然会将一切告知殿下。”
谢暄微微一滞,傅行简算得他会来?
但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大理寺把葳蕤阁给搜明白了,谢暄忽然钻出车子,一把抢夺过车夫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凭空劈出一声脆响。
马受了惊,踏蹄就向前奔去,距离合围在巷口的锦衣卫也就剩四五丈的距离。未得命令,锦衣卫迎着疾驰而来的马车,脚步丝毫未撤,被冲撞到一旁的魏中林咬咬牙,在马头即将硬撞的前一刻大声喝道,
“让!”
密不透风的锦衣卫瞬间撕出一个口子,马车通过的一瞬间,谢暄一下子瘫倒,马鞭滑落至车架上,冷汗一阵又一阵地溻湿了后背。
锦衣卫若想拦,就是匹疯马也拦得住,魏中林到底是怕他出什么事,不敢硬挡。
忽的一人踏上飞驰的马车,手握缰绳将其慢慢截停,谢暄抬抬眼,见是青柏松口气,一个匾额落在余光里,心头一震,直起了背。
第4章
是葳蕤阁。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面面相觑,不明白前头怎么就把人给放了进来,楼下主堂里走的大理寺的人也瞧见了,讶异之后一碰头,就有人遮遮掩掩地朝后头走去。
但到底没有人再敢拦着谢暄。
清晨的葳蕤阁本就有种繁华之后蓦然萧索的意味,朝阳持续地高升,阳光从窗棂格子里透进来,刚巧就照在谢暄脸上,耀眼得很。他一面抬手遮,一面半低着头顺着楼梯向上,心里头是仿若这光秃秃的楼梯一般,说是平平静静的,却又起起伏伏。
一上二楼,光线就暗下来,两边都是房间,全敞着门,谢暄经过的时候不自觉地往里看,桌椅凌乱,有些被褥都掉在了地板上,想来当时被赶出去的时候,也是一番兵荒马乱。
转了个弯,门口站着一个人的那间,就是江揽月的。
门外的孟亭松恰好抬头,头一个瞧见了谢暄,他一惊,忙放下手中案卷躬身 行礼,“参见潞王殿下。”
其余人听见也忙停下手中的活,纷纷躬身行礼,谢暄将脸绷得紧紧,从躬身不动的人群上方扫过去,只见床铺那边站了两个人, 窗下的那个斗柜合得严严实实,像是还未查验过。
“殿下!”孟亭松躬身拦在谢暄前面,“殿下不能进。”
“死的是本王的人,为什么不能进!”
谢暄哪里将孟亭松放在眼中,随他如何着急,硬摆着潞王的威风如入无人之境。
别说孟亭松,就连屋里原本的两个人也被他连赶带挤地轰出门去,谢暄此刻眼中就只剩了窗下的那个斗柜,手直直便伸过去——
“少卿大人!”
孟亭松喊得实在夸张,谢暄一颤,手指打了滑,只得含恨转过身来,心虚地睨了眼已经走到门口的傅行简,又赶紧瞥开。
终于见着救兵,孟亭松忙向一旁让了几步,傅行简径自进来,经过他身边时,似是无意地向那边挤了些,孟亭松站不住,自然而然地退到了门槛外面。
傅行简踏入门定住,没再往里面走,颀长的身形将窄窄的房门几乎全掩住,走廊里都暗了几分。
“谢兰时,回去。”
傅行简神情淡淡,从窗纸透过来的日光柔和均匀地铺在他的身上,红色的官服在他脸上映出了一层虚假热腾的红色薄晕,却掩不住眼底的冷霜。
他甚至不屑为他生气,仅仅是像呵斥做错了事情的邻家小孩一般疏淡而又无感。
从前的谢暄只会一边惶恐他会更加厌弃自己,一边又忍不住做些出格的事情来换取他的注意,不然即使有夫妻之名,即使同住一座王府,傅行简也不会同他多说上一句话。
现在的谢暄在衣袖下握紧了拳,睨向一直在余光里的那个斗柜,走几步,背靠在上面,下巴微微扬起,
“我……”谢暄心跳开始加快,“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窗外的风声忽然盛了,谢暄被自己的心跳鼓噪着耳朵,心中暗暗想,外头的风一直这么大吗,怎么刚才没听到过。
傅行简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波澜,虽然转瞬即逝,但谢暄却敏感地捕捉到,一边将手塞进背后去寻摸抽屉的把手,一边乘胜追击,“我是来见揽月最后一面的。”
他现在已经没功夫周旋,满心全是如何让傅行简转过身去,让他打开抽屉看看那封信是否真在里面。
老天就像听见了谢暄的心声一般,傅行简毫无征兆地突然转身,对着孟亭松道,“尸体现在在哪儿?”
“回大人,在后院的一间厢房里,正准备运回大理寺。”
“哪间厢房?”
“啊?”孟亭松讶异地抬头,刚才二人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傅少卿他不会是真要带潞王去看吧,江揽月的尸体那可是……
孟亭松的犹豫在对上傅行简的眼神后立刻抛诸脑后,“西一厢房,靠近马厩的那间。”
“好。”
傅行简微微颔首,转过身来,屋里发出砰的一声轻响,谢暄依旧背靠着斗柜,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从脖颈到耳尖都泛着红,眼神里满溢的仓惶根本无从收拾。
但傅行简却好像没发觉一般看向他,“你既这么喜欢,那我带你去看。”
喜欢,喜欢什么?
谢暄不自觉地捂住衣襟,愣怔须臾才回了神,“喜……当然喜欢!”
傅行简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谢暄小跑着追到身后,楼梯踩得咚咚响,“唉,你说这么一个妙人儿,怎么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呢。”
虽是在惋惜,语气却松快了不少,谢暄抬眼盯着傅行简挺直的脊背,见他不回头,就继续道,“他长得虽说只能算清秀,却深得我意,尤其是皮肤,像什么来着……”
谢暄故意顿上一顿,“哦对,像珍珠似的。”
“江揽月,原名江由,甲辰年生,平昌郡定安县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傅行简突然开口,即使没回头,依旧将谢暄吓了一跳,差点惊出声。
“昨夜戌时初带至大理寺,亥时初回到葳蕤阁,尸首是在辰时被发现,身亡时间应在丑时至寅时。”
谢暄不明白傅行简干嘛一板一眼地说起案情,他不知怎么回答,就只能嗯嗯应着。
“你这么喜欢他,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
谢暄刚欲反驳,抬起头却被日头晃了眼,原是到了门边,外头就是后院。
已经习惯了暗处的眼睛被天光刺得酸胀,他不由得眉头紧蹙,抬手揉眼。
“江由是中毒身亡,目前根据尸体所呈现的表象尚不能确认是何种毒药。”
“是……是中毒?”谢暄本能地眯着双眼抬头,以防再被光线刺痛双眼,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强烈。
傅行简侧身立于门边,刚巧将照进来的日光遮下大半,阳光斜照着他仿佛被上天精心勾勒的侧脸,透着淡淡的,近乎冷白的光晕。
谢暄微一恍惚,喉结上下滚动着,竟忘了后面要问什么。
不过傅行简没有等他问,而是径自向外走去,谢暄微顿下,也忙跟上,阳光一下就洒了满身。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早春的艳阳就显得极为可爱,如果傅行简闭嘴的话。
“江由通身皮肤呈青锈色,双目赤红发黑,死前眼底曾大量出血。若正常死亡,在几个时辰之内不会腐烂,但江由的尸首上出现数个孔洞,从孔洞处由内而外迅速腐坏。”傅行简慢下脚步,眼神看向数丈开在的西一厢房,刚巧一名仵作走出来,身上套着白棉布罩衣上黑黑红红,不少就令人作呕的痕迹,
“不过那是我刚到时看到的情形,现在什么样,殿下既然想见他最后一面,不如亲自去看看。”
傅行简鲜少与他说这么多话,当然这不算是与他说话,只能说是陈述案情。
谢暄脸色煞白地盯着那名仵作,鼻腔里萦萦绕绕的,似乎已经闻到了阵阵恶臭,紧咬着牙关才能忍下胸口的翻滚。
其实江揽月也不是非见不可,回头让荣德给葳蕤阁送些银两,厚葬了就是。
“我……”谢暄捂着衣襟退了几步,“我要回王府。”
“好。”从房间出来一直到这儿,傅行简终于看了他第一眼,“我送你回去。”
“不要!”
谢暄的反抗在被牵掣的手腕下毫无用处,这里距马厩极近,踉踉跄跄地,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塞进了马车,傅行简带起一阵寒凉的风也登上了车,谢暄打了个颤,向角落缩去,试图说服他,
“你不是在公务吗,你能这么突然离开吗,你……”
“拿出来。”
“什么?”谢暄一震,头恨不得低到胸口,“我听不懂。”
“你从江由房间里偷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傅行简的声音极低,却一字一句,毋庸置疑,
“拿出来。”
第5章
谢暄随着碌碌的车轮离开了葳蕤阁。
他不由得暗暗埋怨怎么今天备了这样小的一辆车,并排坐两个人,中间就只剩不到一尺的距离,躲都没处躲。
又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当时的情形,那会儿傅行简分明就在与孟亭松说话,怎么就能知道他拿了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暄攥着手,背过身去决定死扛,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下落去。
离得实在太近,红色的官服下摆倾过来,也盖在了他的腿上,谢暄茫茫地想,就是大婚那日同坐鸾车之上,他们也没这般近过。
那天从始至终,傅行简都未发一言,他静静地在鼎沸的人群中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醉到王府里的内侍都架不住他,只能让侍卫来扶。
谢暄不会服侍人,只会围着他干着急,一会儿觉得侍卫们架得他不舒服,一会儿又觉得端来漱口的水太烫,处处挑刺儿。最后干脆把人都轰了出去,只脱了鞋靴,和衣爬进床榻里。
这时的傅行简早已沉沉睡去,谢暄小心地替他拿掉发饰,将他左臂横着摆好,看了一会儿,自己对准了慢慢躺下,枕进了他的臂弯。
浓郁的酒气、绣满珠翠和金线的,过于繁复板正的喜服,每一样都让谢暄觉得不舒服,可他就想多穿一会儿。
腰上沉甸甸的手臂是谢暄自己拖过来的,他一会儿仰起头,伸出手指轻轻描绘着傅行简的眉眼,一会儿又埋起来,仔细去听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后来谢暄后悔了很久,那晚怎么会如此胆怯,没有趁他人事不省时偷偷亲上几口,因为自那日以后,别说亲近,就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外头渐渐起了叫卖声,马车已经过了椿河,从白日里冷清的粉巷子,驶进了喧闹的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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