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周来风
第41章
沉疏的意识都迟钝了。
他好像忽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呆滞着又往前了一步,似乎想去再确认一遍。
然而这个动作立刻叫门内的天机察觉到了,她锐利的目光直直往沉疏身上扫来。
砰!
一瞬间, 眼前的景象和那道黑影全都化成雾一并消失,沉疏搭在门上的手遽然被一个力道拉开。
开门的人是温濯。
他看上去精神非常不好, 面色发白,双目迷蒙,头发也乱糟糟的。
看见沉疏后,他表情明显一顿,问道:“怎么了,小满?”
沉疏极快地将剑穗收到背后,摇着头,连声道:“没事,师尊。”
刚刚那是什么?
幻觉?
什么自愿被夺舍?这句话,是温濯说出来的吗?
温濯眯起眼睛看着沉疏,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醒好久了,”沉疏盯着他的双眼看,声音有点儿发抖, “师尊刚刚在那边,没有看见我吗?”
眼睛、气味, 都是温濯的。
温濯勉强微笑起来,回避了这个问题,转而反问:“小满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师父吗?”
沉疏的一点儿勇气全都被方才那个似是若非的幻象给打碎了,他悄悄捏紧了手里的剑穗, 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就是来看看师尊。”
温濯侧了侧头,将门推开,把沉疏迎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等沉疏一进屋,温濯就顺手把门带上了。
没有茶桌,也没有天机的身影。
是假的,还是跑了?
沉疏迷茫地站在漆黑的房间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双目失明的时候,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睡着了。
应该……是假的吧。
“师尊,池少主这几天都住在偏房吗?”沉疏走进来几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随意寻了个话头,“师尊要不要也去跟他打打招呼?”
“不了吧,”温濯笑着摇摇头,“小满,师父回来了,要不要抱一抱?”
温濯突然这么一问,沉疏心中乱乱的,听到这话,迟疑的目光看向温濯。
“抱、抱……就算了吧,师尊。”
但他说着不抱,停顿片刻,还是伸出手,扑上去用力地抱住了温濯。
而一旦抱上,就不止是确认他真实性的问题了,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后,沉疏立刻收紧了手臂,和温濯交颈相拥,恨不能在这一刻把人揉碎在怀里。
“师尊,”沉疏声音带着委屈,“我想你了。”
温濯拍了拍沉疏的背,柔声道:“师父在这儿呢,不要怕。”
沉疏抱得很用力,温濯几乎是往后退了几步,背后撞到了床架子,他抬手点了烛火,温吞的红焰在墙上投下跳跃的影子。
他不肯松手,就这样黏在温濯身上,小声说道:“师尊,我是不是睡过去好多天?这些天你都去做什么了?”
“嗯,”温濯耐心地回答,“去了一趟赤水林,把迷瘴给解除干净了。”
“我听到池敛说,师尊身上有什么……心魔,不要紧吗?”
“没关系,”温濯眼睛弯弯的,“心魔以欲为食,师父清修过百年,压得住。”
这一瞬,灯影一晃,方才的黑影重新在沈疏脚下出现。
沉疏心里乱糟糟的,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那……师尊是真的不打算救宗门的人了?”
提到太清宗,温濯的脸色就不好看,语调也变得有些冷了:“嗯,不救了,但应龙的魂魄逃出生天,我还是会去寻到祂。”
黑影顺着沉疏的脚踝蜷曲起来,贴着他的皮肤缓缓爬上。
沉疏“嗯”了一声,往前压了压身子,温濯也没拦着,顺势就倒在床上,两人的头发铺在一起散了满床。
他撑着床面,在昏暗的灯火下认真去看温濯的眼睛,可注意力却始终集中不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扰乱他的心神。
方才窥见的画面和声音,反反复复从他眼前擦过,挑动着他的恐惧和紧张。
真的是温濯吗?
温濯想要拿走自己的身体,赶走自己的灵魂吗?
是不是因为,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谎了,温濯觉得他不乖,所以才……
“师尊,”
沉疏眼里泛着光,亮晶晶的,霭霭若泣。
他颤着声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温濯的精神状态很差,但还是抬起手抚摸沉疏的脸颊,低声道:“小满,你说吧,师父听着。”
沉疏的目光顺着温濯的轮廓走了一圈,最后垂下眼,不敢再直视他,口中开始絮絮而语。
“其实,我骗了师尊一些事情,”他咽了咽喉咙,说,“我以前,不是在别的地主家做长工的,我也不是岐州人,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温濯微笑着重复道:“离岐州最远的地方吗?”
沉疏摇摇头,说:“不是的,是师尊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比修仙还神奇的东西,师尊见了肯定会觉得大开眼界。”
“是你的故乡吗?”
沉疏仓促地点头,道:“是我的故乡,师尊。”
他犹豫了会儿,又说:“如果我说,我想带师尊去那个地方,师尊会……愿意吗?”
温濯几乎没有停顿,直接回答道:“小满,你带师父去哪儿,师父都愿意的。”
沉疏有些着急地强调道:“有可能会回不来,师尊也可能会不喜欢那里。”
温濯替他把一缕头发撩至耳后,柔声道:“没有关系的,只要有小满在,我就喜欢。”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像壶酒似的泡着沉疏,弄得他醉醺醺,又想哭又想笑。
怎么会是这样的回答?
只要自己在,他就喜欢,这算是什么意思?
他心绪一上来,干脆盖住了温濯碰自己脸的那只手,一双狐狸眼动情地望着沉疏,好像也要把温濯给熏醉了。
他看了一会儿,眼中就亮起一汪潋滟的水。
“云舟,你答应我,”沉疏低下头,哽咽着说,“你说的都是一辈子不会改的真话,你承诺给我,好不好?”
温濯一见他哭,神色就慌了,他双手捧住沉疏的脸,指腹替他抹开了泪。
“都是真话,一辈子都不会改,小满,去哪里都可以,师父都愿意陪你。”
沉疏泪水反倒是越淌越多,他不停地重复自己的问题:“云舟承诺给我,我就相信,你不要骗我好不好?你不要……”
不要骗他,真的不要骗他。
“你怎么了,小满?”温濯终于意识到沉疏情绪的不对劲,眉间微蹙,说,“我答应你呀,你今天不高兴吗?遇到什么事情了?”
沉疏不敢问他,不知为何,温濯越是答应,他心中就越是恐慌无比,心中某个念头变得愈发强烈。
为什么,为什么温濯要对自己这么好?
为什么刚刚他会听到那样的话?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收徒?为什么要拥抱亲吻他,要带他回太清山,要为他背弃宗门,现在又为什么要拿走他的身体,去唤回别人的魂魄?
都是骗人的?都是哄他的?
都是为了……救活他从前的爱人吗?
“小满,你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温濯摸了摸沉疏的后颈,蹙眉道,“应龙的魂魄逃出生天,她擅长幻术,极有可能会附于……”
沉疏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用力拨开温濯的手,站起身,呼吸都沉重起来。
进门前那股强烈的眩晕和不适感又卷进身体里,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潭泥淖,身周的空气都在压迫着腹腔,让他好想吐。
“温云舟,”沉疏退开半步,瞳孔颤抖地看着温濯,“刚刚你和谁在屋中谈话?”
他感觉地面都成了晃动的海浪,站也站不稳,随时都要跌倒。
温濯坐起身,立刻答道:“屋中没有人,一直都是我,你可是看到别人了?”
可这话传不进沉疏耳中,他的耳鸣响得太厉害,什么也听不见,方才温濯的那句“夺舍”如同魔咒一般萦绕在自己耳边。
沉疏捂住额头,痛苦地低哼了一声,温濯见状,当即要起身探他情况。
他喝道:“小满,你身上可能招了应龙的邪气附体,不要动,什么都不要信,快闭上眼!”
但这一回,沉疏比温濯的动作还快,他掀起一张定形符,直接贴中了温濯的胸口。
这等符咒存在感强,温濯寻常不会中招,但他对沈疏全无防备之心,这一下被贴中后,身躯立刻被三圈金锁给捆缚住,摔到了床上。
被如此一捆,温濯心脏的刀口顷刻开始绞痛无比,身体里的黑雾浸染的速度更快,额角都渗出了细汗,他只能咬着牙半搀起身,去看沉疏的情况,
然而正是这一眼,却叫他瞳孔骤然缩紧,浑身像被浇了一桶冰水,冷了个彻底。
只见沉疏背后缓缓升起了一道浑浊的黑影。
那是一条黑色的蛟龙,与锁天池中的龙身形别无二致,是应龙的真身。
在温濯的目光里,蛟龙吐息一口,微微垂首贴紧沉疏,盘虬在他脖颈上,随后就顺着他的皮肤浸了进去,如同生了根一般,在沈疏的颈线上纹了一道痕。
此刻,应龙混沌可怖的声音终于水落石出。
“你想知道真相,那就去找沉未济的灵核,”祂立起身,贴在沈疏耳侧呢喃低语,“灵核认主,只要你能找到灵核,一切就都明白了。”
沉疏头痛欲裂,双手都按在发间,口中喃喃道:“牙牌,天机给了你锁天池的牙牌……”
他咬紧齿关,两步上前,单手胡乱扯开了温濯的衣襟,果真从里面摸到了那块玉石牙牌,上面雕刻了“锁天池”的字样。
定形符效果显著,温濯又是心魔缠身,用尽全力也没法从锁链中挣脱出来,他张口朝沉疏嘶喊,可这个人耳边除了应龙的话,什么也听不见。
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