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周来风
这儿静悄悄的,没有人。
桌上还放着那把锁天池取来的银丝,没有被碰过的痕迹,一切都相安无事,仿佛睡醒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乱糟糟的噩梦。
他抓着银丝随手揣进口袋里,推开了天枢阁的门。
时已午后。
这里远离太清山主峰,孤山而立,钟灵毓秀,完全没有身处宗门的感觉,是个藏于大泽林木之间的世外桃源。
低头一看,池辛正坐在台阶上,靠着那只白虎小憩。
沉疏走到他那级台阶上,拿靴子轻踹了踹池辛的脸。
“池元乐,”他的声音淡淡的,不像平日那样雀跃,“你什么时候醒的?”
既不是同门,那就不必叫师哥了。
虽然是顺手救下的池辛,但沉疏还惦记着和这人的一点儿恩怨,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池辛果真不睡了,他跟沉疏一个样,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懒懒散散地不愿意动。
池辛回答道:“醒好几天了。”
沉疏晃着步子,往下走了两级,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你娘被应龙夺舍的?”
他问什么,池辛就答什么,再也没了那股傲气的模样。
“回宗门之后,我自己发现的。”
温濯剖开池敛的头颅,显露出那枚莲花纹之后,沉疏大致就明白了,池辛的母亲或许从一开始就被替换了芯子,魂魄早就被应龙给吃干净了。
沉疏沉默了半晌,最后说:“节哀吧。”
池辛靠着的白虎发出了几声呼噜,大爪子搭住他的肩,像是在安慰他。
沉疏看了白虎一眼,问:“他怎么样了?”
“妖自愈的能力强,好得差不多了,”池辛摸了摸白虎的脑袋,说,“多谢。”
听到这句,沉疏特地把自己的狐耳和狐尾弄了出来,搭起臂倾身看他。
他笑嘻嘻地说:“池少主,现在不恨妖了?”
池辛看他两眼,赶紧避开目光。
停顿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嘟囔:“对不起,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没想清楚。”
沉疏挑了挑眉,问:“没想清楚?”
“我爹过世得早,”池辛说,“应龙一直都告诉我,爹是被妖族捉去分食而死的,所以我恨妖,我跟她一样,想把妖赶尽杀绝。”
“发现她不对劲之后,我悄悄去过一趟她的书房,那里有一整面墙的多宝阁,放了很多枚灵核,其中一枚就是我爹的。”
他抬头看着沉疏的眼睛,说:“骗了我这么多年,原来我早就没爹娘了。”
沉疏叹了口气,说:“被你发现真相,她倒是没杀你。”
池辛说:“我对她而言,就是一颗不能添麻烦的弃子,她也不是我娘。”
沉疏见他实在难过得很,也不逗他了,转过身坐到他前边的一级台阶上,手撑着地面,狐尾在台阶上扫来扫去。
池辛瞥了几眼沉疏的尾巴,顺口说道:“太清宗快要没了,你还打算一直跟着师……跟着温宗师吗?”
沉疏尾巴不动了,思索了会儿。
“嗯,我喜欢师尊,”良久,他说,“我想和师尊一直在一起。”
池辛质疑道:“你喜欢师尊?”
沉疏回头看他,坚定地说:“对,”
池辛表情变得有些不可思议,立刻翻了个身跳起来,惊道:“可那是你师尊!”
沉疏仰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师尊怎么了?我们同床共枕,晚上都是抱着睡觉,他还亲我,还给我——”
说了一半,沉疏立刻意识到说过头了,赶紧转回头,匆忙改口道:“还给我做好吃的。”
可他的尾巴和耳朵骗不了人,害羞地乱动起来,分明就是心虚的模样。
池辛赶紧跑下几级台阶,站到沉疏面前,还是一副接受不了的样子。
“师尊亲你?他亲你哪里?如果就是额头,脸颊的话,那也不能说明师尊想跟你……那个那个,你搞搞清楚!”
沉疏也羞赧起来,低着头小声嘟囔道:“还能亲哪里,就接吻啊,接吻都不知道……”
池辛听清了,更是捧着脸,期期艾艾地喊:“你你你你你,你跟师尊,接、接接接……”
接吻!
沉疏跟自己的师尊接吻了!
虽然那时候沉疏的眼睛看不见,可唇间的触感都真实得要命,他记得自己咬了温濯的上唇,舔了舔他的上颚,还含吮他的舌尖,他感觉接吻就是不断想要得到对方的过程,至少他亲温濯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他不是蠢蛋,纠结了这么些天,也该想清楚了,会产生欲望的关系,一定不仅仅是师徒这么简单。
就像他一向都反感和人接触,但被师尊摸尾巴、摸耳朵很舒服,被师尊亲吻、抚慰,也很……很兴奋。
那如果不是喜欢,不是爱欲,又是什么?
何况,他们或许在更早的岁月里就相爱过,只是自己忘记了……等到真心相付的时候,沉疏会把这个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告诉温濯。
至少到那时,无论温濯给出什么答案,沉疏都能确认,温濯是喜欢自己的。
地上的白虎抬起眼皮,缓缓爬起身,垫到了沉疏背后,给了他一个依靠的支点。
沉疏顺势躺下去,拿出了口袋里的银丝,对着阳光的方向晃了晃。
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告诉师尊,我真的很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叫唤了半天的池辛终于口渴了,他也翻了个身,一仰头躺到了白虎的肚皮上。
“算了算了算了,随便你吧,反正师尊的无情道早就破功了,你就喜欢去吧!”
说罢,池辛冲沉疏一摊手,道:“拿来。”
沉疏疑惑道:“什么?”
“你不是要送温宗师剑穗?”池辛说,“你自己编的肯定丑死了,我教你编。”
沉疏故作惊讶地说:“啊,师哥不是嫌我是妖,不配入师门吗?”
池辛恶狠狠一指沉疏,道:“别装啊,赶紧的。”
沉疏这才嬉皮笑脸地把手里的银丝递过去,说:“那麻烦少主,帮我先起个头了。”
如此一说,沉疏也有劲了,心头的阴翳总算扫开了一些。
时近黄昏,暮色四合。
两个少年借着落日的余晖开始手忙脚乱地编着剑穗,时不时要争论一嘴,到底编哪个制式好看。
“你这块玉哪来的?不会是偷的吧?”
“你别管,快串上去!”
……
直至日光西沉,这枚剑穗才堪堪编好,沉疏抬手扬起一团火,亮在剑穗边沿。
他特地取了一块团纹的红玉,跟自己耳珰的颜色一样一样,银丝和红线一块扎成了流苏,这枚剑穗也就做好了,虽然看着不华丽,还有些笨拙的可爱。
“还行。”池辛评价道。
“是还行,”沉疏摸着下巴,认可道,“不过以后我会给他做一个更新、更好看的,暂时先让师尊戴这个好了。”
池辛不说话了,扯了扯领子,坐了回去。
“送吧,反正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温宗师估计早就把我的剑穗给扔了。”
沉疏还没答话,就感觉身边一缕风飘了过去,温濯熟悉的气味扫过耳边,似有若无地勾了勾他,随后径直奔向天枢阁的方向。
是温濯,没错。
“是师尊回来了吧,”沉疏耳朵一动,赶紧爬起身,说道,“我拿去给他瞧瞧。”
刚编完剑穗,心中成就感满满,自然急着想要炫耀,不等池辛开口,沉疏直接把那火团甩了数里,三两步跨到天枢阁前,正要去推开门。
他手里紧紧捧着剑穗,手碰到门的那一刻,又小心地收了回去。
要直接给师尊看吗?
要不还是……过几天再送吧?
这才刚做好,就急着送给温濯,万一人家被吓到了怎么办?
何况他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想好怎么问温濯,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还有关于自己和沈未济的事情。
沉疏顿住了步伐,又确认似的点了点头。
不着急,剑穗都做好了,干脆下次连拜师帖一块儿……
然而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开时,门内却忽然钻出来一道黑影,像条触足似的,顺着阴翳慢慢卷上了沉疏的脚踝。
它不声不响,沉疏完全没有察觉。
与此同时,他依稀听见门内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既耳熟又陌生。
“这么可爱的小徒弟,你也舍得?”
在这一声里,沉疏骤然感觉头脑有点发昏,他觉得有股力量在催发他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往里探视过去。
从这道门缝里,只能看见温濯的一个背影,他面前站着一个人,看衣着应该是天机。
面前的画面变得有些怪异惊悚,忽明忽暗,扭曲可怖,让人一阵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里泛上来。
一道不知何处来的光打在天机的脸上,照得她脸阴阳两半,连相貌也忽然变得很陌生。
两人坐在一张不知哪来的茶桌前。
“八字相同,又俱为妖身,这么好的壳子,这世上再寻不到第二个了。”
对面的温濯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接着天机的话说。
“接下来,只要沉疏自愿被夺舍,就能唤回那只狐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