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此时院外又一嗓子斥马声,一匹毛色鲜亮的枣红大马跨进来,上头坐着个趾高气昂的小公子,嘲笑他道:“什么杂种,不知乱了多少辈的血,也敢称是黄骠,倒不知它亲娘究竟是驴是马!”
“懋儿!”又一匹良驹扬蹄而来,“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驿长瞧了眼这两人的马,也不敢回嘴了,都是货真价实的宝马良驹,确实比他混了不知多少代血的杂毛假黄骠名贵万倍。只不过,这两匹宝马的精神头却都不甚好,蔫蔫儿地耷拉着脑袋,连脚边的嫩草都没力气嚼了,只一个劲儿躁动不安地撩动着蹄子。
季鸿与他们错了一眼,驭马出去,被闵雪飞一记马鞭当场拦下:“叔鸾,不能再走了。你本就不常骑马,如今已三天没歇过,再这么颠簸下去,别说你的身子受不了,就是马都要被你累垮……休息半天罢。”
胯下的琥珀赤赤喷气,闵懋摸了摸琥珀的鬓毛,也愁眉苦脸地应和:“是啊,季三哥!你瞧瞧,疾风和琥珀也都跑不动了。我这屁股底下垫了三层绒,都要颠碎了!”
“世子,闵公子说的有道理。”随后赶来的段明也气喘吁吁地劝道。
季鸿哑声:“那你们歇下,我先走。”
“叔鸾。”两匹马交错时,闵雪飞一把抓住了季鸿的手臂,看了眼他愈显苍白的脸色,苦口婆心道,“就算不为我们,你也为那小郎中。他刚费心费力地给你调好了身体,你就这样不爱惜?别等到回京,他还没找着,你又倒下了。”
“再者说,你尚且不知那船是驶向何方的,便是紧赶慢赶回了京又能如何,倘若你北上,它西去,岂不是要白白错过?不如路上边走边打听着,那船并非一般人家能有,也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消息。”
季鸿攥着缰绳,皱眉踌躇片刻,终于松手:“好罢,休整半日。”
众人皆长出一口气,闵懋更是如获大赦一般,跳下马揉着屁股走进驿馆,嚷嚷着让老板给备好酒菜,烧上洗澡水,便一头瘫进了房间,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昏睡过去。
闵雪飞拴好马,也实在是精力不济,虽不至于跟闵懋似的立刻睡得鼾声震天,却也实实在在累得抬不起头。回过头来,见季鸿仍伫立在驿馆门前,远远地望着远处林道,他走过去,轻轻拂去男人肩头的雨:“别担心了,他比旁人机敏许多,又揣着一堆鬼点子,想来定能逢凶化吉。”
季鸿望着檐下一帘细雨,不知为何竟无声地笑了笑:“他整日也说,自己是有大福缘的。可谁知,他的福缘全在遇见我的时候,被我这煞星瓜分去了。我若是一开始便不去打扰他,不贪恋那一杯花茶……”
自打那少年被掳,季鸿表面上冷淡自持,思绪缜密,一应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但自小与他青梅竹马的闵雪飞却知道,他心里早已乱了,否则断不会说出这样自疑自怨的话。
“罢了。”话说一半,季鸿看够了檐外的雨景,敛了一身的伤春悲秋,转瞬的表情变化,便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国公世子。
京中之事,闵家在明,季家在暗,少了哪个都撑不起皇帝想要的制约权衡,闵相年纪大了,早已萌生退意,郦国公又宿疾缠身——如今重担,便在于季鸿与闵霁。
闵雪飞不贪权,但重权,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忧心季鸿过于痴迷于儿女情长,反大意之下被人拿捏算计,如今看来,季鸿并未被情爱冲昏头脑,他倒是能些许放下心。
季鸿折转身回去休息,闵雪飞看着他进了房,安稳睡下了,也回自己房间。
身体在极度疲累之下开始剧烈反抗,这一睡就失了时辰,好似整个人一直从深渊里往下掉,落到底,摔得四肢百骸都酸楚疼痛。
崖底荒芜,乱石横生,白雪披覆,他扭头去看,枯草怪石之间,阴翳晦暗之处,坐着一副皮脱肉烂的尸骨,它身上衣衫已渐朽,独一头黑发似扎在头骨里一般,乌墨秀长。
骨量身小,并不是二哥,而又有片角青衣,破碎的“长相思”玉簪,脱裂的腿骨横斜着支出来,白花花的刺着人眼。
他知是梦,却也一瞬间心神震骇。
季鸿不顾身上痛,恍惚走过去,从一堆腐骨中捡出了一把宝石弯刀——不知这尸骨在这儿坐了多少年,宝石已暗淡,一触即碎,刀也锈了,拔也拔不出。倒是那头发,仿佛仍在一截截地长着,盘在脚边如一团乌云。
他捧着那刀,心脉经受不住这般剧痛,一个踉跄跪下去,伸手将那朽烂的尸骨抱紧。头发似感受到他的温度般活了过来,一点点自脚踝缠上,将他与那腐尸裹在了一起,直没过彼此的脖颈。
本该感觉窒息的,他却闻到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并不是什么昂贵的举世罕见的名香,而是普普通通的米粥味道,有一些淡淡的甘甜,许是添了蜂蜜,让人在痛苦之中竟能生出一种奇特的麻木和欢愉。
直到窗外雨声渐落渐停,半轮月惨白地冒了个尖儿,一地荧光,他才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睁开眼,季鸿立刻自手边一抓,摸到那日少年忘记佩戴的弯刀时,他才松一口气。
连续数日的纵马飞驰经这一睡,终于报复在他身上。季鸿动了动手臂,其酸其痛,仿佛是被车辙碾过一般,掌心因攥握麻制缰绳而被摩擦出了几道红痕,此刻也刺刺生痛。
季鸿心道,做起这样的梦,是不是锦年嫌弃等的太久了,在埋怨他为何还没有去接他回家?
倒是梦里的米香,犹在鼻间。
季鸿忽然有些恍惚,静躺了一会儿,摸到自己身上多了条薄被,睡前敞着的床帏也被阖了下来,而鼻息之间的粥香味不仅不散,反而愈加浓郁……
他突然撑肘坐起,急促呼吸着猛然撩开床帏,见到桌上一顶风炉,炉上咕噜噜地沸着,一个身影托着脑袋,打着瞌睡给炉火扇风。
许是他这一番动作太大,闵雪飞转头一看,立刻站起来:“终于睡醒了,可吓死我。”
季鸿眸光渐渐黯淡下去,绷紧的脊背重又倒回床上,过了一时半刻才自行坐起来:“……我是怎了?”
闵雪飞伸手扶他:“自早上一觉下去,便跟死过去一般,怎么也不醒,瞧着还很是痛苦的模样。请了大夫,道你是淋雨感了些许风寒,又心神虚耗,所以才被梦魇慑住,问他如何才能醒,他又不知,还说要看你造化。”
季鸿嗤笑:“庸医。不过是太过疲累,做了个噩梦罢了。”
“那是,天底下的郎中在你眼里哪个不是庸医,只有你家那个才是举世无双的神医——”闵雪飞一放松,不免与他调侃起来,只是话出了口才忽觉自己说错了,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抿了抿唇,闭嘴回身去盛粥,“其他人都已用过了饭,独你不肯醒。怕你不愿喝药,我便托驿馆店人给另熬了祛风寒的甜姜粥,一直温着。”
片刻的沉默,季鸿接过粥碗:“你何时会这些了?”
闵雪飞坐回桌前,盯着他把粥喝完,才笑笑道:“整日被你家那位熏陶,学了两手。”他说着自桌上拿过一支细竹筒,抛给季鸿,“看看吧,宫里传来的。净天儿的不让人安生。”
季鸿拆了竹筒的封口,抽出一张字条,展信便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仔细读完了,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在手边烛灯上将字条一焚,竹筒抛还给闵霁。
闵雪飞当空接住,翘起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姐姐?”他把玩着竹筒笑说,“你们家可真有意思,季夫人恨不得将你拆骨扒皮,她亲闺女却处处依仗着你。不过她消息倒是灵通,季公尚且不知你在何处,她却知了。”
季鸿不接他这话,只简单复述了信中内容,道是他那贵妃阿姊初显怀,也难逃歹人毒手,被不知是谁偷放进殿的黄仙儿给骇了一跳,眼下虽无大碍,但到底受了惊吓,有些胎息不稳。
宫中要彻查此事,搞得人心惶惶,贵妃年岁也不轻了,这一胎得来不易,难免有点疑神疑鬼,生怕一不留神便流了去,是故特飞书问他该如何是好。
季鸿裁了截纸条,潦草写了几个字,便丢给闵雪飞。
闵霁唉声叹气:“我是你们季家跑腿的不成!”
季鸿道:“她不同。”
闵雪飞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无奈道:“她是不同,不过是他娘打你的时候,偷偷给你送过两次药罢了,她若真有心,怎么不拦着她娘?人家都是投桃报李,你这连桃子都是人家捡剩下的酸桃,却还当做个宝贝。”
“你今日怎么话这么多?”季鸿微挑眉。
闵雪飞哼了一声,走出房间。
待他走后,季鸿慢慢靠回枕上,窗外微风卷动叶稍,沙沙地响,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动静了。
投桃报李?
倘若有人肯给他一颗桃,何怕它酸极涩极。
他将手中的弯刀抽出又归入,再抽出,再归入,雪银般的刃光斜映在脸上,比月色更明亮,他眯了眯眼,拇指摩搓着刀柄上的宝石,低声叹道:“第一次入梦,就这般的不留情面,可是在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问了,却没人答。
徒增寂寞罢了。
……
“咚、咚、咚!”
余锦年被从一片黑甜中聒醒,转头一看,竟是一群仆役抱着木板,要钉死他的窗!那该死的奸商禁他足也就罢了,还限他的窗,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外头会有人把窗打开半扇,这样他每日至少还能从半扇窗缝里偷看外头的风景,偶尔遇到划船经过的渔女,无聊至极的他,少不得要调戏一番。
这下是怎的!连窗缝也不给留了!
他一个骨碌翻下来,跑到窗前,瞧了眼外头的日头,昏昏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但潜意识告诉他,那家伙又该出现了。果不其然,外头甲板上正好走来那奸商,两人从尚未封死的缝隙里对视一眼,余锦年就跟气炸了的汤包似的,鼓着腮帮坐回桌后。
倒是燕昶被他的反应愣了一下,他原以为这少年要破口大骂的,没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眼瞪视。
禁他足的头几天,他闹得是天翻地覆,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那么多精力,深更半夜也不叫人安歇,莫说是八丈河水,便是千尺深潭都要被他给搅浑了,闹了好几日才渐渐消停。
两人互相磋磨较劲,燕昶也自觉自己耐心好得出奇,短短几天就把各种贬损人的话不带重复地听了个遍,底线被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刷新。
今日要封他窗,他却倒不闹了,反而让燕昶惊奇,惊奇过后,便浮起些满意的笑容。
不过转瞬,他就自嘲起来,嘲自己竟因没讨来人家的骂而些微有些失落。
他端着一碟美食,一碟拌了糖的瓜果,也不敲门,似进出自己房间一般转进东舱。走进来时,伴着几声“笃、笃”的敲钉声,于是最后一条阳光就这样被封死在窗外了。
燕昶坐下来,转头看了眼那扇死窗,才将视线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窗死了,桌上却没点灯,屋内昏暗得让人视线错乱,但燕昶却能准确地找到那双琥珀似的眸子,且无声无息地盯着看了会,轻声说道:“听说你昨日脚趾撞了桌子,可还疼?脱了袜我看看,是不是肿了。”
他自认为温柔体贴,可这小东西丝毫不领情,似在气他封窗这件事,他压了压嗓音,沉沉道:“我的东西,不喜别人来看。”
“你放屁!”余锦年骂道,“什么是你的东西!谁是你的东西?”
燕昶终于宽心了,至少他还会骂人不是?他大大方方坐下来,推了手边的瓜果碟过去:“新鲜的,吃点。”
余锦年一把拽去了那果碟,抓起筷子来也不夹,满把手攥着,似将碟里的果子当燕昶一般,噗噗噗地戳了几下,几粒草莓被他串在筷子上,红彤彤地流着汁水,宛如暴尸城墙死不瞑目的尸头。
他一口咬下,嚼得咯吱作响。
燕昶把灯点上,尽管此刻窗外是青天白日,屋内也昏得似地窖一般,熏黄色的烛火不动不跃,直勾勾地燃着,给烛前那少年的身周描出一圈柔光。燕昶也说不清自己圈着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又或者说,是还没想好,他惯有收藏古器的爱好,却也知,眼前此人并非是什么泽世明珠,更不提价值连城。
若图乖巧,便是街上随便买一个小僮,都比他听话得多;若图才学,季家老三才叫惊才绝艳;若图医术……眼下两人闹得如此僵,他怕是也不肯乖乖给他治病。
那为什么要囚着他?
余锦年三两口扒完了果盘,因他向来信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所以鲜少去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可这回是真真儿地被这奸商气疯了,管他是天王菩萨还是地藏罗汉,他就乐得跟人较劲。
吃完果盘,将碟子咣啷一放,翘起二郎腿,吧唧吧唧嚼着嘴里剩下的东西,吊儿郎当的模样学透了那不学无术的姜小少爷,全然不是他自己。这奸商人虽坏,规矩却多得要死,余锦年处处反着来,以气死他为要,摆明了要跟他一争旗鼓。
燕昶回过神来,微微掀起眼皮,搁前半个月,他早就没好脸色了,还为此禁了他两天食,可终究无济于事,这少年不肯屈服,饿着肚子反而能想出更多的新花样来折腾他。
人受的刺激多了,连生气的上限都被拔高,燕昶此刻被余锦年骂了几句,也不烦不恼,心绪平和地偏头看着他,心里还愈觉轻松,宛如成了佛。倒不是他有被人骂的怪癖,而是他乐于看这少年目光奕奕地上蹿下跳的模样。
正如那日在东崇府斗香台上,亦或者一身红袍游窜在街巷中。
仍是那个问题,为何囚着他。大概眼下图的就这一声锅碗瓢盆的咣啷声,图他气得脸颊鼓胀,连骂人的词儿都五花八门——何等的有趣。
至于以后?
“蜜汁排骨,昨日不是说想吃这个?”燕昶端出另一盘,“尝尝合不合口味,是甜了还是咸了,不合口叫他们另做。”见余锦年盯过来,他捋了捋衣袖,平静道,“怎么,又想骂我什么?”
余锦年噎了片刻:“……你有病。”
燕昶大笑:“说着了,我确实有病。”
余锦年:“……”
燕昶问:“还有什么想说的?”
余锦年无话可说,于是问:“这船是去哪的?到缙城了没有?我的机巧玩具呢?你该不会要食言罢?”
燕昶扬起眉,倒是没想到他落到这般境地,不说寻死觅活,也不说绝食反抗,心里竟还惦记那几个小玩具,他低声一笑,从袖口里摸出个小东西,放在桌上滚了滚:“缙城不好呆,便没有停,不过我说的话从不食言。哝,八卦锁。放了小船下去买回来的,还有几个其他的小玩意儿,你若是能哄我高兴呢,我便都给你。”
为什么不停缙城,自然是因为下头探子在缙城附近摸到了那季家三公子的踪迹。
余锦年斜视他,伸手勾了勾指头:“手拿来。”
燕昶知他手里没什么凶器,唯一还算尖锐一点的玉簪,也早被他敲断扔河里了,于是也不做防备,径直探了一条手臂到余锦年面前。
余锦年搭上他的脉,像模像样地闭目诊察一番。
“如何了?”燕昶好笑道。
余锦年缓缓摇头,神态凝重:“你脉中发涩,乃是瘀血阻滞经脉之象。”燕昶知他还有后话,也不打断,静静听他又有什么新说辞,果不其然,少年啧啧奇道,“瘀血由心来,夏老板,你这是猪油蒙心之症哪!已病入膏肓,无可救也!”
燕昶本还觉肩痛,此时听了这一番话,忍不住腾起些笑意,于是叫来周凤,吩咐将剩下的小玩意都拿出来。
周凤提着个盒子进来,也实在是看不透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有人整天被骂还心情大好的。若是半个月前,有人告诉他,这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且正是你的越王主子——他定会嗤嘲那人荒诞,且要反驳对方若真有这么一天,要么是他越王主子疯了,要么是他自己疯了。
如今事实证明,疯的的确是他主子。
燕昶之前被余锦年气的有数日未曾出现过,后来经过禁食那一番折腾之后,他倒是日日都来一趟,也不说做什么,风花雪月、良辰美景皆不虚套,更不提看病的事。他来了,只带酒菜水果,偶尔带一本书,自己也不吃,就看着他吃,偶尔与他说话,余锦年也未必能好声好气地回他。
坐够了一个时辰,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起身离去。
余锦年也搞不懂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土匪头子强抢民女,至少也要贪图个美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