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他又一送,刀尖儿扎出了后背,滚烫的鲜血就跟泉似的,嗤嗤地喷出来。
卫副官眼疾手快地向后撩了一步,跪着的小太监们哆哆嗦嗦地扑在地上,离得近的还溅了满头满脸的血,连闵雪飞也难掩目中的震惊。
狠辣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连枝将刀抽出,甩了甩递还给卫副官,慢悠悠道:“不错是不错,但得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聪明过头,容易栽跟头。你说他不是个东西,那言下之意,我也不是个东西了?”他一振袖,“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那被刺透了的身躯砰得一声倒下来,血顺着地板四处流,一群小太监们吓得脸色纸一样白,肩头瑟瑟发抖,再没人敢多说一个闲字儿。
连枝就近踢了身边一个小太监一脚,呵斥道:“还不收拾了,等着污大人们的眼?以后谁再犯口舌上的忌讳,也别到我跟前了,自己寻个梁子挂了便是。省得我见了……折寿。”
副官们见了,觉得他这是杀鸡儆猴,只怕以后还有得提防。
太监们见了,觉得他是阴晴不定难伺候,唯恐下一个死的是自个儿。
“是,是……”小的们磕了几个大头,匆匆地将那死不瞑目的尸体抬了出去,又进进出出地断了盆子来擦地。方才这一群还趾高气昂的,这会儿闷在连枝脚边,抹迸到他靴头上的血,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更不说抬头看他们的脸了。
殊不知,连枝垂着眼睛,也不敢往闵雪飞那儿看。
闵雪飞挥挥手,副官们咬着牙退下去了,连枝瞧他屏退了手下,忙叫了声“滚”,让一群擦地的小太监也退出去。关了门,便只有他们两个,衙门上屋子都大,空旷,沉鸦鸦的卷着经年老木头的气味,那张理案经卷宗的长桌也斑驳地褪了漆色,空气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连枝被他看得退了几步,抵在那书案上,喃喃道:“我知你要说我凶残冷血,暴戾恣睢,我……”
闵雪飞怒喝:“你不在京中做你的司宫台少监,跑这来当什么劳什子监军!当监军是有何油水可搜刮?宫中那么多孝敬,还不够你花的么!大老远的,跑到我这儿来杀人?”
“……”连枝痛心地闭上眼,抖着嘴唇,负隅抵抗道,“我不来,冯简就要插别人来,那些小的,有几个是冯简的人……”他不得不杀,不然他们就会想着办法找闵霁的错处,千防万防,暗箭难防,先人一步处理干净了,总比亡羊补牢要好。
便是闵雪飞说他无情也好,狠毒也罢,这人,他既是杀了,便不会心生愧疚。
连枝咽了几下,仍觉得嗓子里干,他拨开面前的男人,出了这道门,他就是能与一军之大将分庭抗礼的监军使者,有指挥监管之权,便是闵雪飞,也轻易奈何不了他。挺身要走,闵雪飞突然在身后问道:“是因为冯简要派人来对付我?”
“……嗯。”连枝点头。
闵雪飞闭了闭眼睛:“只是因为冯简?”
连枝心里跳了跳,回过头,看到他从衣领当中露出的少许纱布,看到他这几月瘦下去的脸颊和微微发青的下巴,他知道他吃了不少的苦,心里疼得要紧,之前斥小太监们狠心又绝情,这时站在闵霁面前却语无伦次:“是我想你了……你没有消息,不给我写信,我想你想得厉害!我知道了你在滁南,知道你向宫里要兵。我想来、想来见见你,我——”
说完了便好,说完了不管他领不领情,连枝能亲眼看到他确实无恙,也算是圆了一桩心愿。
可惜没能说完,闵雪飞猛然欺上来,夺走了他的呼吸,口唇间蛮横地闯进来一条软物,冲撞得他上颚发麻。可连枝不敢动,谨小慎微地张着口,任他在其中攻城略地,受罚似的低垂着眼睫,腰肢僵在男人的手里。来不及吞咽下去的唾液溢出嘴角,他觉得发臊,却不敢推开对方,眼睛瞬间就红了。
闵雪飞看他一脸受不起欺负的模样,心底焦气更甚,两臂一托,将他抱上了桌案,低头咬了咬这位监军大人的喉颈。他嗅到的是舟车劳顿的风尘味道,入目的是气派的朱紫官衣。连枝在宫中比冯简低一阶,但出了宫,按律该虚抬一阶方便行走,于是换了紫。这身紫,虽是宦官的紫,与前朝文武百官是不太一样的,但论品级上其实比他还要高一些。
那被一刀穿了心的小太监说的没错,连枝当权又当红,他见了,是该叫一句千岁百岁的。
门外小太监见两人说了许久的话,迟迟不出来,便敲了敲门:“少监,住处已经收拾好了,您移步?”
“啊……”
小太监着急:“少监您没事罢?”
“没、没事。你先下去罢,烧些热水,焚上檀香,过会儿我回去就要沐浴。”连枝躺在桌案上,遣走了那小太监,才轻轻地推了推闵雪飞,细弱蚊蝇地道,“雪飞,这是在衙上……”
闵雪飞抬起头来,愠道:“你知是在衙上!那你知不知,那些与我交好的副官,都是恨宦官恨到骨子里去的!那卫鹤的父亲便是冯简给害死的,你叫冯简一声干爹,他不知有多想你死,你还和他们一路,没死在路上,都算你命大!他们对你下手了没有?”
连枝避而不谈,只是缓缓地说:“他们对你都很忠心。”
“那就是下手了。”闵雪飞眸中一凉,忽地转身。
连枝忙缠住了他的袖子:“你去做什么?!”
闵雪飞:“我去跟他们说,你是我的人,让他们别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
“那怎么行!”连枝急道,“你我本就该势不两立,他们更是恨着我。况且,我之前确实替冯简做了些事,有没有间接害了他们的亲人也不知,你若是那样说了,岂不是逼着他们对你生异心?我怎么样都好,不能因为我这么个阉人,害你失了军心。”
“连枝……”
连枝勾上去,咬住他的唇,笨拙地讨好地舔了舔,不叫他再说。
闵雪飞眸中盈起热气,将他翻过去折在桌上,使劲地齿磨着宦官那雪白的漂亮耳垂:“我只是想让你在宫里帮我说几句话,你却不管不顾直接过来了。你不听我的,不在宫中呆着,就怨不得我要罚你。”
“回去罚。”连枝偷偷地看他,那目光不像是忌惮这是在衙上,倒像是期待着闵雪飞能多罚他一点,如果这惩罚是要在他身上咬几下、吮几口,他愿意被罚,死在闵雪飞手里都行。
“回去好么,雪飞……”他颤巍巍地求,“求你了,回去随便你罚。”
第163章 笑厌儿
不知不觉的,暑气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褪了,白日里还有些晒,晚间的凉意却恰到好处,正该是各家姊妹们比裙攀裳的好时候。康南城外有条斜向东南去的河道,不宽,水也不甚多深,河边漫漫地生着一大片红蓼和芦苇。
夜里风一过,簌啦啦倾倒一片,红彤彤的,似血色的海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挎着篮子在里头穿梭,那芦苇长的,比她个头还高,她就一边拨拉着,在里头摘开得正好的红蓼。乡里有偏方,说掐了红蓼的花熬水喝,管治肚里痛,大的小的都知道。
她是出来给她害病的爹爹摘药。
远远的,有个十八九的少年扯着嗓子急匆匆地叫:“小梅!小梅!你在哪呢?”
她跳起来招招手:“哎!阿哥我在这!”
少年郎三步并作两步,弓着腰小跑过去,小梅正要跳出去寻他,却被哥哥一头摁回了花地里:“快趴下!”
一串促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起先听着只像是一两个赶路的旅人,有个一时半刻,小梅觉得连大地都嗡嗡地震动起来,仿佛是什么庞然大物从地上碾过来了,她怕得一头扎进了哥哥的怀里。
她战战兢兢地问:“是、是什么?”
少年搂着她:“是卒子,打我们这过河。躲起来别动。”
马蹄子踩进河里,踢踢趟趟一阵响,但响得整齐划一,不是一般的卒子,马蹄上都裹了层布,阴兵过道似的,出了河以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前前后后响了有好一阵子,才慢慢消停下来。兄妹两个脚都蹲麻了,站起来撒了撒眼睛,见河边的红蓼地被踩塌了一大片,极远的能瞥见黑压压的军队尾巴。
少年一把将妹妹抱起来,进了家,爹娘也急的站起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将木门从里头栓上,坐下喝了口水:“是山里的东西,最近别出去乱逛,要闹乱子了。”
……
各地的将领都过来了,齐聚在滁南城。
晚间小厨房里备了些酒菜,名义上一是为监军和将领们接风洗尘,二是誓师大会,吃了这顿酒,来日就得出生入死,最终是马革裹尸还是加官进爵,只能各安天命。
而实际上,两边人马都吃得心不在焉。
卫副将睁着铜铃般的眼,死死剜着主位上的连枝,生怕一个错眼,他便在闵霁杯里下了毒。连枝手底下的小太监们自也十分警惕,时刻准备着那群粗人们掀桌闹事。
闵将军与连监军间隔了一肘的距离,推杯换盏。
想起下午时间,二人背着各自属下,偷回到备好的房间更衣小憩,虽都记挂着晚上还有接风酒要吃,但人在眼前,若是什么也不做,实在是按捺不住,就稍微闹了一会儿。其实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一来是连枝面皮薄,一碰就羞得眼红脸也红,二来是闵雪飞还有些君子风骨,实在是做不来白日宣淫的事。
故也只是将人拽到身上来,亲了亲抱了抱,挨着鼻子眼睛都好好地亲昵了一番。闵雪飞没得季鸿那样乖实,跟着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子弟品过两本混书,虽没有实战,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这时候怀里抱着,鼻息间俱是他官服上熏得极浓的檀香味,又一时没忍住,伸手进去了。
只是揉了揉没什么紧要的地方,这就把人弄得湿了眼眶,颤颤地望着他,不敢言语。
闵雪飞以为他心中不愿,要把手拿出来,他倒急了,两手挽上闵雪飞的脖颈,抓住了他的手腕摁回去,依然是不说话,趴在闵雪飞肩头小声哼哼。
见他金口紧闭,死活不愿意张嘴,闵雪飞故作叹息:“既是不言语,那便是不舒服了,是我得罪了。”
连枝抬起头急迫地眨着眼睛,做了好些心里斗争,才蚊鸣似的说出口:“舒服,舒服的……”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怕他生气了,蹭了蹭他的耳缘,小声唤道:“雪飞……”
其实他一个宦官,也不知道怎样叫舒服,但只要是闵雪飞与他亲近亲近,这里碰一碰,那里揉一揉,他都觉得是舒服的。
他这样绵软,闵雪飞哪里还能装得下去,不禁失笑:“这样就舒服?真是娇娇。”
……
回过神来,厨下上了道紫玉兰糕,说是家里小公子的糕点谱子,便是拿鸡蛋、紫芋、糖与糯米揉成面皮,捏成个含苞待放的紫玉兰的模样,“花苞”里则放上早先制好的乳冻,“花芯”则是撒了些剪碎的月季花瓣。吃时用匙子先挖了里头的乳冻,再吃外头的糯米皮,既香且甜。
“这个倒是娇俏得很,少监尝尝。”闵雪飞取了一只递到连枝案上,连枝脱了官服,换上他绣花补草的小衫,年轻了几分,也俏了几分,他指的是紫玉兰糕,说的却是面前的人,走时又在袖子底下偷偷捏了他一把,“听说这玉兰也有双花并蒂的,只怕是此时时节晚了些,花儿该落了。”
连枝眼角微微发红,知他是拿那个娇字来打趣自己,却又碍于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接下来,又回敬他一杯酒:“闵将军尝尝这酒,也是别有风味。”
他只顾着担忧闵雪飞这些小动作别被旁人瞧见,却没注意自己衣袖扫进了酒盅里去,闵雪飞也没提醒,自然地承下了连枝的敬酒,轻轻地置于嘴边饮了:“确是不错,别有轻浅檀木香气。”
底下的人俱咬着牙,卫鹤等人低头悄声发恨,那阉人是何等腌臜名声,先前在京中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险些败坏了闵家公子的名声!今儿个竟还给一军主将吃那泡过了他衣裳袖角的脏酒,他用这等下作手段折辱人,可见这阉人是何等的目中无人!
可叹自家主将迫于大局,只能隐忍饮下,若不是他们这些副官们无用,这一路上都未曾找到置那阉人于死地的机会,否则怎还会让他活着进了这滁南城!
而那群跟来伺候连枝的小太监们更是敏锐,他们都是心里拐了七八个窍儿的,当即便也觉得这闵相公子是心机深沉。瞧那话说的,谁人不知连少监的名儿就是寓自“并蒂连枝”的好意头,他却说什么“花儿该落了”,莫不是在讽喻连少监也该“落了”?
一个屋子,表面上和和气气觥筹交错,暗地里却互相较量,俨然是开始无声争权了。只有主位上两个确实是在用膳,但也对底下人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谁是真的护主,谁是浑水摸鱼,看得一清二楚。
闵雪飞举杯邀连枝共饮,实是在袖内低声问道:“怎不见福生跟来。”福生是一直跟在连枝身边的心腹,最懂连枝的心思,若是今日有他在,好歹还能有人帮衬着连枝。
连枝小声说:“宫中总得有耳目留着,若我将得力的人都带来了,宫里岂不是成了瞎子聋子?”
这说的倒是。
闵雪飞笑笑:“连少监,请。”
连枝也道:“闵将军请。”
连枝环顾四周,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怎的不见季大人?”
终于说到了正事!底下卫鹤几人登时提起耳朵来,谨慎地听着,京中因为天谴的流言早就乱了套了,宫里更是人心惶惶,早前便说宫里那位盛宠多年的贵妃娘娘被下了冷宫,郦国公府外也多了几层兵看守,又说有旨,要将季家世子下狱以平息天怒。
这么一瞧,怕是这旨意就在连枝身上!今晚恐是不平!
闵雪飞面不改色,嘴角弧度都没变:“叔鸾的身子向来虚弱,又自觉平疫的差事没有办好,数日来只在房中闭门思过。连少监若是想见,明儿个待睡醒了再传他便是。”
“只是问问罢了。”连枝方才已吃了一朵紫玉兰糕,此时伸手又要去拿,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微一蹙,又放下了,转而去端酒,“闵将军再请。”
闵雪飞:“连少监也请。”
底下副官们看闵相公子笑得那般虚情假意,而那阉人竟然只是将酒盅在嘴前比了比就放下了,其实并未吃到肚里,怕是心里已经起了提防,一群人心里就更是懊恨了,只觉得以后要想下手会更难,不由暗自唾骂那阉人怎的没一口呛死!
这样你一请我一请,待酒场散尽,两位大人却仅是微醺,底下人却醉得七倒八歪,一群武夫酒劲上来了,若不是有底下兵士们拦着,险些冲到厅前指着连枝的鼻子痛骂。
连枝与闵雪飞俱淡然起身,带人回了各自的院子。
直到入夜,守门的都睡糊涂了,连枝遣退了一众使唤太监,自个儿在屋里兑了热水,才将袜子从脚上褪下来,便听后窗吱呀一响,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翻了进来。连枝吓了一跳,瞬间把手摸到了枕头底下,那防身的匕首还没抽出来,整个人就被拽过去了。
来人低笑道:“莫怕。”
连枝听出这声音来,手上力气卸了:“深更半夜的,你来做什么?”
“不想我来,那我就回去了。”
说着还真要离开,连枝一下扯住他袖子,小声嘀咕:“来都来了。”
闵雪飞这才高兴了,转身从窗户底下提进来个食盒,拿出几只碟子摆在他床前的矮几上:“晚上你也没吃什么,可是这儿的菜不和胃口?我叫厨房做了几道夏京菜,还有一碟紫玉兰糕,一并给你拿来。”他把那娇滴滴花骨朵似的糕点端到连枝面前,“瞧你喜欢这个,怎么在席上不多吃几个。”
连枝端住碟子,眼里瞧着都是欢喜,嘴里却咕哝道:“也没有多喜欢。”
“那就当夜宵随便吃吃。”闵雪飞看他脚榻上铜盆子里水还冒着热气儿,脚也光着,挽着袖子将他脚抱进盆里,撩了水淋在他脚背上。
“你做什么!”连枝受宠若惊,既是羞耻,也是觉得这是在折辱他,“你这样的身份,怎能做这些事,快起来。”
闵雪飞抓住他要缩回去的脚背,握在手里:“我有什么身份,季叔鸾那样勋贵世家的公子,也是要伺候小神医洗脸睡觉的。”
连枝下意识地蜷起了脚趾,“那不一样……”他喃喃地道 ,“我是个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