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猫团
那柄小扇上所书的“半帘烟雨斗酒满,十里长街一碗香”,字迹像极了季家三公子,严荣越发相信此人就是季叔鸾,心中不禁狂喜,可又看眼下此人与少年的亲密模样,严荣心里那点憧憬又顷刻破碎——原来他们真的是、真的是那样!他哑然地看着他俩,半晌竟是忘了怎么开口说话。
究竟是有多亲密,竟是连应个门也要跟出来,再看两人俱是发散衣宽的模样,严荣赫然心下大惊——莫非,莫非,他们俩已经睡在一处了么!
季鸿将氅衣裹在余锦年身上,粗粗扫了严荣一眼,问:“何事,找你诊病?”
余锦年拢拢衣服道:“好像是吧……可是严大人哪里不大好?”
严荣嘴唇一抽,心里对余锦年的厌斥和抗拒又添了一层,对其很是不齿,直认为定是这少年会些什么烟媚之术,将季三公子勾引到旁门左道上去了,否则那个高高在上的季叔鸾怎么会放着郦国公世子不做,装病跑来这水乡信安,做个一文不名的面馆伙计!
只有疯了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余锦年见他脸上忽暖忽冷,最后竟油然而生出一股深深的同情来,且那同情是对着季鸿的,而鄙夷是对着自己的,他对严荣最大的体会就是“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此时这“莫名其妙”是更上一层楼了,他问:“严大人,您究竟看不看病。您若觉得余某医术不端,那便赶快另择良医,莫误了病情。”
说着就要关门。
严荣猛地回过神来,伸手一格,挡住了即要阖上的门板。他是个大孝子,即便是看不惯父亲严直阿谀谄媚的形容,却也是含在心里不敢言语,至于严老太太的哭诉,他更是抵抗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行礼道:“先生留步!严某此来是要请先生治病的,望先生与我同去!”
余锦年问:“何人,何病?”
严荣道:“是舍妹。去年时分,舍妹偶间昏厥后便突生眼疾,一直缠绵不愈,方才噩梦惊醒掉下床来,痛呼仆妇小婢,这才发现她竟是乍盲了,什么也看不见!现下头中抽痛,夜不能眠……”
余锦年皱着眉头听他形容。
“如今罗、邹二位先生,以及其他两名老大夫都在府上,针药医汤都用了遍,却也是无计可施。闻余老板曾治好了杨家夫人多年的痛证,还曾救过严某一命,医术自然是不容置疑!又还望余老板大发慈心,也予舍妹些止痛良方……”
所以说余锦年不爱跟这些做官儿的打交道,有的虚伪,有的迂腐,明明前一天还对你白眼交加,后一天就能与你礼数周全地把酒言欢,而严荣恰恰就是两个都占全了的,余锦年吃过杨家的亏,便开始纠结起要不要再趟一次严府的雷。
谁想严荣突然行大礼,朝季鸿深深地折腰:“世——”被季鸿冷冷地瞪了一眼,他立刻收声改口道:“季公子!请救舍妹一救!”
朝余锦年行礼严荣自认不妥,不过拜郦国公世子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了,严荣上身还没抬起来,就听季鸿倚门轻笑一声:“我只会算账,又不会诊病,严大人拜我作甚么?”
严荣脸色一垮,这可不就是打自己的脸么,他只好又朝余锦年拜了一拜,难为情道:“余老板……”
“且候着罢。”方才那声“世子”便说明严荣已知晓他身份了,季鸿也不与他装模作样,留下这一句,便领着少年进去了,剩下严荣与一群小厮面面相觑。
房里余锦年站直了身体,季鸿任劳任怨地帮他理着袖子,他盯着男人瞧了一会儿,奇道:“怎么让我去了?”
季鸿将外氅与他穿好:“严家家主虽谈不上如何刚正不阿,但还算是家风清正,没有杨家那般恶浊腌臜、动辄打骂之事。你此去便是为自己积攒名声也好,日后做了名医,难免碰上更难对付的官宦,总要学着应对的。虽然……”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余锦年,便没有再说,伸手从桌上取了发带,以五指作梳,指尖轻轻地摩挲过少年的发根,将发丝理顺了束在脑后:“好了,去罢。若是有什么需处,直与严荣说便是,若是他不肯诚心相助,便再回来找我。”
余锦年歪着脑袋:“找你如何,你能解决难题?”
以季鸿眼下的积蓄,确实不能解决什么,不过……
季鸿道:“我能解决严荣。”
余锦年噗嗤笑出来,捧着季鸿的脸捏了捏,笑眯眯道:“嗯,这话说得像个权贵。”他松开季鸿,拿上之前一心赠他的那包金针,摆摆手道:“走啦!”
——
严荣只带了一顶小轿,但里头还算宽敞,为了省时间,两人便挤在一起往回赶。余锦年神态轻松,被晃了半路竟是被摇困了,便以手托腮,靠在轿窗上闭目养神。严荣却神色严肃,紧绷着身体,整个人快糊到轿厢壁上去了,仿佛沾上余锦年一点衣角都觉得难受。
路上脚夫们踩了个坑,轿子突然剧烈一晃,余锦年神情迷茫地咕咚挺起来,吓得严荣差点滚出轿子去,他稳下心来又闻到一股隐约香气,登时捂着鼻子嫌恶道:“你竟——!”
竟学那戏子伶儿,涂那些胭脂膏粉!
严荣脸上顿时很难堪,他平日里也有应酬,大小官员之间的场面酒,不得不去,都是男人,席上就难免要从花馆里叫几个女娘来侍酒,那些女娘们的手上就是这样甜腻的香味,他闻着恶心,摸都不屑摸一下,还曾当众将一个坐到他腿上的女妓给掀了下去。
女妓手上涂这种东西也就算了,这少年竟然也自甘堕落,男不成男,女不成女,像什么样子!
轿子抵了严府侧门,刚落了轿,候门的小婢跑来撩帘子,见到余锦年先是欢喜了一声:“呀,这就是小神医麽?俊俏得呀!”
严荣躬身出轿,只干巴巴地吩咐丫头,叫速速领着余老板去给五小姐瞧病,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院。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施礼:“小神医,请呀!我们爷就这个样子,木讷得很。”
路上丫头又嘱咐他道:“我们五小姐已经小定的了,小神医施脉时莫要逾矩呀!”
余锦年点点头,跟着领路的丫头进了门,绕过一道垂花门,门上倒挂着一对绘彩的垂莲柱,抬头中央雕镂着花开富贵的样式,朱红的门子两侧摆在两坛盆景,过了门便是弯弯折折的抄手游廊,一派装饰不如何惊人眼球,也不显得寒酸,一般大户人家的中规中矩而已。
这严家是极重礼教的,即便将他领进了内院,却也不许他直接进房去看那位“五小姐”,而是叫他在侧房稍等片刻,她们将五小姐严玉姚给请出来。
满屋子仆妇小厮,盯得余锦年死死,他不由感慨,原来严荣莫名其妙是情有可原的,因着这一家上下都很莫名其妙啊。
过了好一会儿,严玉姚才被两个丫头搀扶着出来,余锦年抬头一看,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娘,看起来还没清欢大,身子没张开呢,脸蛋嫩得能掐出水来。她即便是盲了一双眼睛,迈步时也似踩着碎莲花,腰间的褶裙摇出极好看的波浪,头上也梳理过,插着玉簪。
只是严玉姚脸上却没有这般年纪少女应有的活力,满面哀容地坐在圈椅上,额角还冒着些虚汗,她伸出一只手腕给余锦年把脉,失去焦点的盲眼四处望着,问道:“小神医,我这眼还能好么?”
余锦年未答,道:“请五小姐另一只手。”
严玉姚换了只手给他,又问:“可能好?”
余锦年:“请小姐吐舌。”
严玉姚张开嘴给他看了看,还是问:“好不好得了?”
余锦年仍然不答,继续问她:“小姐现在眼中是何感觉,头可还疼?还有其他何处不舒服的?可能与我讲讲,五小姐是做了个怎样的噩梦?”
提起了噩梦,严玉姚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舔了舔嘴唇,伸手去抓桌上的茶盏,余锦年见状忙将斟了一杯温茶推至她手中,严玉姚苦笑了笑,抿了口茶水道:“梦见什么记不清了,总之是许多人,吵吵闹闹、敲锣打鼓,我头上蒙着东西,也看不见。我不想去,他们却非要拉我去……”
余锦年感到奇怪:“小姐知道自己在梦里要去哪里?”
严玉姚慌张起来:“不、不知道……”
“好罢。”余锦年不再打断她,“小姐请继续讲。”
严玉姚又喝了口水,揉了揉太阳穴,才说:“我在梦里面喊‘我瞎了、瞎了’,‘快放走我’之类的,也记不清了,然后便开始头眼疼,后来惊醒,便发现我果真看不见了……”
余锦年问:“可还记得当时感觉?”
严玉姚点点头,神色微微紧张,似乎是回忆起了不太美妙的东西:“很疼,像是眼睛被人挖掉了似的,之后罗先生赶来施了针,现下才好些了。只不过仍然眼中胀痛,这脑子里一抽一抽地疼,又觉得浑身泛乏……”
余锦年一边听,一边“嗯”,也没什么过多的表示。
严玉姚耐不住性子,仍旧是问他那句话,只是言语间急迫了一丝:“我这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她话音将落,严荣自外面走了进来,他已换了外袍,仅穿着一身湖绿色轻衫走进来,表情凝肃地对严玉姚道:“姚儿,你都已小定了,出了年一成婚,就是妇人家,怎可如此不稳重!”
严玉姚霍然站起,急得落泪,她眼睛空荡荡睁着,蓄起水来显得格外凄楚:“我如何嫁?我眼睛这个样子,就没有一天好过!你们便是欺负我没爹没娘,但凡我有娘护着,也不会被你们卖来卖去!”
“住口!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正正经经掐了八字的好姻缘,这是为你好,何来买卖之说!”严荣猛地抬起手来,盛怒之下几乎要扇到严玉姚脸上。
余锦年腾地站起来,替那盲眼的小姐挡了一挡,低声道:“她眼都盲了,看都看不见,你可不就是欺负她吗,况且打女孩子,出息?”
严荣嚯地放下手,凶瞪着眼,道:“这不是治着吗?还要怎样。你这病,哥哥便是寻到京中去,也定会在迎亲之前给你治好的!你那嫁衣我会拿去京绣坊,寻个上等手艺的织娘替你绣。姚儿,我们对你不薄,吃喝穿戴,哪样不是照着京中闺秀来制备,你莫要忘恩负义想些有的无的,就在府中放心治病,安心待嫁罢!”
严玉姚秀眸含泪,只抽噎了两声,忽地眉心一皱,捂着头呼起痛来,竟是好容易平复的痛症又发作了!旁边贴身伺候严玉姚的丫头连忙跑过来,扶着小姐坐下,只是这回她发作似乎比之前都厉害。严玉姚歪在圈椅中疼得冷汗直冒,整张脸唰然褪得惨白,一双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不多时竟将软嫩下唇咬出了血色,直疼得整个人顺着椅子往下滑。
那贴身丫头急道:“爷,五小姐本就身体不好,您还……”
严荣似也慌了,他哪里想到严玉姚病得这样重,于是一把揪来余锦年:“快给姚儿诊诊!”
“行行行,你别拽我。”余锦年甩开严荣的手,蹲到地上摸了脉,又将严玉姚上睑翻开查看了一番,“严大人,替我拿盏灯。”
严荣低头瞪着他看,似乎是纳闷这人竟然指使自己去干活。
余锦年头也没抬,催道:“严大人,灯呀!”
严荣是体贴倒在地上的严玉姚,这才快步过去取了最亮的一盏来交给余锦年。他接过烛灯来,映着严玉姚的瞳孔,他手中灯火刚扫过严玉姚眼前,她眸中瞳仁瞬间缩小,再拿开,也能顷刻回复,瞳孔等大等圆,没有任何异常,可再问她,她却一直摇头说看不到任何光芒。
脉弱而微数,体质上是有些虚,但观严玉姚身体单薄,此时的女儿家们又以瘦为美,正气有些不足是常见的毛病,并不至于能够引起如此激烈的头眼痛证,更何况她只有体感上的痛,余锦年却检查不出什么来,况且如此重的疼,应该有更激烈的体征才对。
症征不符,这疼来的委实奇怪。
严玉姚曾说,罗老先生曾给她施针止痛,有所疗效,余锦年也只好放下疑虑,先展开针包,取出几只细小的毫针来,扎在常用的止痛穴位上,施捻许久,严玉姚才慢慢停住了哀嚎,只是一个劲儿地落泪。
严荣看不过去了,将余锦年攘到一边:“不是说小神医吗,怎么连个痛证都治不过?粉鹃,将小姐扶回去歇着。”
“严大人。”余锦年拦住他,“请五小姐自行走出六步。”
“你——”严荣先是乍怒,不愿严玉姚被人支来使去,可他却也是没法,毕竟这少年是连罗谦都认可的小郎中,可见医术一斑,只好按捺住了焦躁心情,对那丫头说,“先退到一旁,姚儿,听余老板的自己走一走。”
严玉姚犹犹豫豫地迈步,似是顾及自己的盲眼,生怕撞上什么东西,正如一般盲人那般,两手朝前伸展摸索着,两脚蹭着往前一步步地挪。
余锦年突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严玉姚前进的路上,自针包中抽出了一根铍针,铍针似剑,四寸长,头尖而两侧有锐刃,是用来破脓剜痈的针刀具。他举着铍针,正对着严玉姚。
严荣吓道:“余锦年,你做什么!”
余锦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小姐放心走,前方空无一物,不会撞上什么的。我就在这前方等着小姐呢,走过这两步,我才好确定下来究竟给小姐开什么方子。”
严玉姚听了这话,宽了宽心胆,将步子迈大了些,两手寻摸着就朝余锦年去了。
余锦年手中那根金针闪着寒光,将严荣骇得心惊胆战,生怕严玉姚一个步子撞上去,径直被那刀豁开心口,他过去要推开那刀,反被余锦年一把将他推了好几步远,还拿“你不要干扰我”的责备目光狠狠剜了一下。
严玉姚只听得见窸窸窣窣一阵,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侧了侧耳朵问道:“发生了何事?”
“无事。”余锦年笑眯眯,“小姐请继续朝前走。”
严玉姚点点头,脚下又快了两步,直愣愣朝那把直指她胸口的铍针撞去,差了那么一两寸时,严荣惊呼一声,余锦年瞬间收刀入袖,反手扶住了严玉姚的小臂,笑道:“好了,五小姐。”
“可以了?可以治我的病了?”严玉姚兴奋问道,她闻到这位小神医身上有一股香味,像是女子们常用的一种香膏,很是亲切。
“嗯。”余锦年笑意满盈地将她交给婢女粉鹃,便跟着严荣出了侧房,去往罗谦等郎中聚集讨论病情的正堂。路上严荣压着气道:“你这样戏耍姚儿,若非你是那位大人的人,定是要将你乱杖打出府去!”
余锦年琢磨道:“哪位大人……啊,你说的莫非是阿鸿?”
“你……”严荣目瞪口呆,这人竟然已经与郦国公世子亲密到,可以直接唤其昵名的程度了么!
余锦年好奇说:“严大人,你与我讲讲,他究竟是哪位大人,又究竟有多大?大人您的校书郎是几品官啊?阿鸿竟比校书郎还要高?”见严荣吃惊地看着他,余锦年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的了,严大人,我脸上是有什么好看的花儿不成?”
严荣猛地扭过头去,随即闭口不言了。
大喜!原来这少年竟是不知那人身份!
那更不能告诉他了,他尚且不知季叔鸾的真实身份,就已如此这般地纠着人不放,若是知晓那人就是含金握玉的郦国公世子,还不得撅到天上去!万万不可让他知道,否则还不得把季公子迷得里外尽数掏空!妓子毁家的事儿还见得少么!
他绷着脸问:“余老板可是知晓姚儿的病该如何治了?”
余锦年实话实说:“不知。”
严荣瞪道:“那你方才拿着针指她,是何用意!”
余锦年实诚道:“就想试试她是真盲还是假盲。假盲的人若非是受过特殊训练、又或者心志极定的,在见到面前有一把利刃,大都会下意识地顿一顿脚,而令妹是毫不犹豫地撞了上来,看来的确是盲了……”
严荣气得耳冒青烟,若不是顾及季鸿,怕是真的要将此人乱棍打出去了。
进了正堂,看到七八个人,桌上好几个药箱,全是郎中及其随身的小医徒,其中自然有余锦年的老熟人罗谦罗老先生和邹神医,几人正激烈讨论着严玉姚的病该如何治,这个说是肝阳上亢导致头痛,那个说是瘀血阻络而致暴盲,还有个不认识的大夫拍着桌子道:“这分明是湿凝气滞、痰热上壅,而致血脉闭塞!应用涤痰汤并活血通络药方可!”
邹恒歪在椅子上,不屑道:“五小姐不是一直吃您的药么,怎么也不见大好?”
那陌生大夫气得胡子飞起,他本就瞧不上邹恒,如今更是分毫情面不留:“呵,是啊,五小姐还敷了你们医堂的眼膏,也未见有什么起色。指不定这暴盲,就是敷你那眼膏敷出的毛病。”
邹恒:“你这老匹夫!”
罗谦在其中和稀泥道:“行了行了……”
邹恒一回头瞧见了余锦年,道:“哟,这不是余小神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