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可燕然死后,那颗不知是否与人类同为血肉的心脏,便再也没有跳过。
但现在,不容错辨的,在他胸腔中来回鼓动,散发出那种酸软情绪的,就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心。
相阳秋似有所觉,豁然抬头,望向远方的云端。
是不弃山的方向。
他想:莫非是……燕拂衣,出了什么事?
但不应该,那孩子现在处于应玄机的庇护下,应玄机那人招人嫌,但看他那日的反应,是有把人护在心里。
相阳秋想不出来,自己的儿子,是在何时与不弃山开山老祖建立了那样深厚的情谊。
但他不知道也正常,毕竟在燕拂衣生命成长当中,除了五十年的痛苦,他什么都没有带给过他的孩子,也从未陪在他身边过。
相阳秋闷哼了一声。
那颗不常用的心脏更酸疼起来,竟比前些日子,他最疯狂的时候,去乌毒体验燕拂衣曾受过的那些苦刑时更甚。
相阳秋咬着牙,没有理会自己应受的惩罚,抬手一挥袍袖。
血海咆哮着翻腾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然后就像被人用一把大刀劈砍下去,生生朝两边分开,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狭谷。
一个乌黑坚固的刑架,从海底缓缓地升了起来。
几天前还清贵无匹的魔界少尊,双手悬空被吊在刑架上,黑发全被血腥沾得湿透,在身后糊成一团,粘稠的血水不断从他身上滴下来,也不知是血海中被带起的波涛,还是从遍体鳞伤的身体中流淌出来。
相钧耷拉着头颅,无声无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魔尊一弹指,一道血光被打入相钧胸口,他全身一震,缓缓醒了过来。
“被一刀刀拆成碎肉,又被血海生生弥合起来的感觉……”
相阳秋对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流露出残忍的冷酷表情:“好受吗?”
相钧费力地抬眼,竟然牵起嘴角。
他放弃了曾经的那些谨小慎微、虚伪讨好,看着原本以为也是他父亲的男人,露出一种几近癫狂的笑。
“我才知道……”他说,“我是你……分裂出的神魂。”
已经快看不出原本英俊容貌的青年桀桀笑起来:“所有你亲手施加的伤害,你都得等比遭受同样的痛苦。”
“不如问问自己——好受吗,”相钧舔了一下唇角不知是谁的血,“‘父亲’?”
第93章
相阳秋眉头都不皱一下, 凌空而起,悬停在相均边上。
青年抬起头来看他,与他肖似的眉眼, 看起来那么可恶。
“不许这么叫我——”
“父亲, ”相钧讽刺地笑, “你还没找到能杀死我的方法吗?”
骨肉被生生撕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身体中流窜,相钧喘息着,却只觉得可笑。
他从前曾以为,自己是堂堂魔尊生命中的一个污点, 是他可能在无意识的时候, 犯下的一个错误。
因此在被告知了燕拂衣的身世, 与自己体内所流着的血时,害怕被抛下的恐惧、生来不同命运的不甘、与出人头地的巨大野心一起翻涌, 让他只犹豫了半个晚上, 便用了迷烟,偷走那枚吊坠,偷走了属于燕拂衣的身份。
这么做是错的。
相钧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不避讳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燕拂衣, 如果可以,除了生命,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偿还。
可对于魔尊, 他除了深深的忌惮,从无半分愧疚。
相阳秋才是一切的源头, 他才是那个最先做错事的人——相钧觉得,从某种方面上讲,燕拂衣自己, 也不会希望拥有这样一个父亲。
就像他,也不希望。
最最可笑的是,到头来,相钧所自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竟并非那个人的儿子,而是那个人的“一部分”。
他没有娘。没有一个可以中和掉罪恶血脉的凡人母亲,没有一个会从出生起就无条件爱着他,期盼他长成一个好人的人。
所以。相钧想:我不是个好人,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世上所有人都能斥他狠毒,厌他虚伪——相阳秋自己,又凭什么呢?
他们本都是出生于泥沼的怪物,同为一体。可相阳秋自己生出了心,开始厌恶这一部分污浊的恶魂,就硬生生将他撕下,成为另一个来这尘世受苦的生命。
他凭什么这么擅自决定?又凭什么还来谴责被他抛弃的魂魄?
相均挑起眉梢,他样貌本就是那种刻薄的英俊,这样沾了血,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就仿佛将浓浓的嘲讽全都蕴含在眉眼里。
“你如今来怪我,”相钧轻声说,“想想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相阳秋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气血,没有答话。
相钧问的,他最清楚不过。
或不如说,这些事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从那一日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痛苦中煎熬,试图用肉|体的苦难稍稍减缓灵魂的崩溃,却收效甚微。
他对燕拂衣做了什么,那些东西想都无法想,被层层禁锢在记忆的最深处,碰一下都会痛到眩晕。
找到相钧以后,相阳秋第一时间就施了夺魂之术,从另一个角度,事无巨细地翻找了他与燕拂衣有关的全部记忆。
那时五蕴翡都不曾记录过的,属于他的孩子,曾经幼小的时光。
还那么年幼,那么稚嫩,就已经很坚强。
……小小的燕拂衣就已经会把伤口藏在衣服下面,努力不让人操心,也会把珍贵的食物全都让给两个“弟弟”,骗他们说自己早已经都吃过。
他们一起走过那样多的城镇,也在夜晚,聊过那么多孩子间幼稚的话。
燕拂衣宽慰了从噩梦中惊醒的“小真”,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说,娘还在的时候,每晚都会这么哄他入睡。
他说,他也没有爹,但听娘说,他爹也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
小真很奇怪:“那样的话,他怎么会抛下你娘和你呢?”
小燕拂衣也不知道,他的笑容顿了顿,好像有无形的耳朵在头顶上垂下来。
然后他努力想了一会儿,说:“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不想那样做。”
幼童回忆着母亲曾断断续续说过的话,在深夜漏风的破庙里,跟另一个狼狈的孩子说起他编织的梦。
“我想,他一定是个很强大,又很心怀苍生的英雄,因此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护。”
小燕拂衣抱着膝盖,编得很认真:“那样的话,我们就原谅他了。”
小真抿一抿唇,没有说话。
燕拂衣眯着眼,火光跳动在他脸上,染出一种很温暖的快活。
“我长大以后,也要当个大英雄,”孩子白皙的脸颊有点红了,但仍很坚定,“保护好多好多人,种下好多好多花。”
小真问:“为什么要种花?”
“因为娘喜欢,”小燕拂衣笑起来,“她看到好多好多花,就会很开心,开心的话,也许就会回来看看。”
他的笑好有感染力,连昏暗的破庙都好像因此一亮,小真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
……
相阳秋头疼得厉害,他试过各种方法,始终都无法消灭相钧,这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一部分,仿佛也具有了属于他最强大的能力,不死不灭,怎么都干不掉。
很奇异的,千年之后的魔尊,开始烦恼与千年之前的那些金仙们,相同的事。
“我倒是有个主意,”没想到,相钧竟还敢主动开口,他睨着相阳秋,用那种有点疯狂的语气说,“既然你我本为一体,不如……再将我收回去啊。”
相阳秋某中深冷,只是动动手指,相钧便又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被悬吊着的身体颤抖许久,才又堪堪喘过气来。
相钧低低地笑起来:“怎么,无所不能的魔尊,也会害怕吗?”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赤红色,像两颗携带诡异诅咒的宝石,牢牢钉在相阳秋身上。
“你在怕我,”相钧轻道,“你怕压制不了我,怕我这个被分出去的外来者,再进入你的身体之后,占据了上风。”
“你引以为豪的爱竟如此浅薄,还怕胜不过区区一个恶魂的执念吗?”
血海翻涌,整个空间中都充满了肆虐的强大魔气,任何一个尊者之下的修士站在这里,怕是都会被那罡风撕成碎片。
而在风暴的正中央,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他们明明有着截然不同的长相,又一个安然站着,一个被锁链穿透,可一打眼望去,却仿佛融为一体的阴阳鱼,在波涛中流转,完全分不出彼此。
相阳秋突然轻声说:“你曾有过机会的。”
相钧面上原本全是邪肆,可听见这一句,却突然有些发愣。
他仿佛意识到相阳秋要说什么,蓦地挣动了一下,将锁链拉得哗哗响。
“你懂什么叫机会!”相钧嘶声道,“你以为——”
“我当时听说有疑似燕然血脉的行踪,赶到那座小城时,想的是,谁能让我找到他,我保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相阳秋慢慢地说,他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什么事不关己的话题,可手在袍袖中紧攥成拳,要撕裂掌心。
“这么多年,凡是提供有关她的线索,不论是人是魔,全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
“即使带来的是错误的信息也没有关系——深渊所有魔都知道,我喜怒无常,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从不发火。”
“我不敢赌,”相阳秋说,“因为恐惧而被藏下的一条模棱两可的线索,会否就是最关键的那一个。”
他说:“我与天道相搏,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不论当年的小真想要什么,比起冒名顶替,再日日活在恐惧里,其实若不那么做,他会得到更多。
燕拂衣若真成为魔界少尊,那当然好。
相阳秋明显会更喜欢那个真儿子,而他便是少尊最好的朋友,修炼上的资源一点不会少。
燕拂衣若从最开始便抗拒,那也无妨。
相阳秋是不忍心勉强他,也不会伤害他的,那时相钧再做一个从中调停的角色,也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甚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把听到的消息都烂在肚子里,一路跟着燕拂衣,前往昆仑山。
那么以他的天赋,不难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正道少侠,便是一朝堕魔,也与百里神一样,会从开始就获得应有的地位与尊重。
可他偏偏选了最糟糕的一条路。
没有人逼他,没有人替他,会有今天的结局,全都是他自己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