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那些肮脏又可怕的东西灌进口鼻,带来沁入灵魂的、象征着死亡的寒意。
但就在这样可怕的境地中,他竟又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那个极为陌生的声音轻飘飘地问他:“李安世,你还记得启元369年,青山镇,墨襄村,那只被你用烧火棍凌虐至死的狸花猫,还有在泥潭中溺死的一窝幼崽吗?”
什么……什么鬼东西!?
李安世甚至都没有听清对方说的话,也完全不感兴趣——什么369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修真者的一生何其漫长,那么遥远的时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开始修仙,他那时还是个孩子!
但折磨人欲死的痛苦并没有因此放过他,甚至愈演愈烈了起来。
李安世在自己的意识中痛苦地翻滚嚎叫——他是觉得自己在这样做的,但周身仍然处于一片虚无,既无法求救,也无从反抗。
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荏弱,甚至比单纯的痛苦更令他恐惧。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李安世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被这不讲道理的东西生生折磨死的时候,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在突然间全部消失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点,身体甚至还在残留的幻痛中颤抖,突然获得的幸福让他险些哭出来。
到底是怎么了,是谁这样残忍,竟敢如此待他……对,他之前是在不弃山,莫非传说中仙门之首的不弃山,竟然和魔族勾结,都堕落成魔了吗!
李安世没能继续自己的猜想,非常残忍地,痛苦消失的时间只维持了让他察觉到的那么短短一瞬。
就好像连这一点喘息,都是残酷刑囚中设计好的手段。
一种新的,更加剧烈的痛苦席卷了他的意识。
虚无中,似乎有面孔模糊的行刑者,正经验丰富的、慢条斯理地做出每一次惩罚,让他体会到千奇百怪、又似乎有那么一点微妙熟悉的疼痛。
“启元452年,你们闯入无辜的凡人家里,只为了宣泄从秘境中险死还生的激烈情绪;”
“启元523年,你以‘除魔卫道’的名义,折磨了一名曾拒绝过你,又被你设计陷害的修士;”
“启元619年,为了让点星斋圣女答应求娶,为你造势,诞下子嗣,你做了什么?”
“启元844年,那一年中,为掩盖自己差点被发现的恶行,你是如何在紫薇老祖闭关冲击瓶颈的关键时刻,背后偷袭;”
……
“启元1324年。”
李安世已经分辨不出时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在无法忍受的疼痛中,变成了一堆烂肉,可那些声音还是有如针刺,奇妙而清晰地响在他的识海之中,而且愈来愈响,让他不得不在极痛中仍能听清每一个字。
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恐惧,到极限之后,只盼着折磨能早点结束的麻木,到最后,李安世听着那一句句报出他罪行的声音,听着向上堆叠的年份数字,甚至感到一种解脱。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结束了吧?
不知是涕泪还是冷汗的东西一直淌下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年,怎么会有那么多事!连不值一提的小事都被翻出来审判……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的一生都完美无缺?
好,这人是要报复吗?是自以为正义地审判吗?待他出去之后,定要告知天下,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不弃山,是如何对待一位尊者,对待这个世界的守护者的!
或许,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拂衣?
……该死,他早就该除掉那个孽障,原本是那样好用的、不能反抗的出气筒,可如今竟一下翻身变成守夜人,居然还有人会为了他来惩罚自己!
行,可以,不过是一些惩罚和责打,那又能有多痛,总之这一切都快结束了,等他……
李安世在这样心念一动的同时,听到了那声音幽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启元1324年,一直到启元1334年,你对一个无力还手的孩子,都做了什么?”
第66章
李安世没想到会那么痛。
他真的没想过会那么痛。
将他困在这处恐怖黑暗的存在, 一定对人体脆弱、刑讯和心理都有极精深的研究。
李安世很快就能明白,不管那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反正是意在让他把做过的事, 全都体验一遍的。
能修炼到尊者的境界, 李安世自问对痛苦还是有一定的忍耐力, 想只从**的疼痛上将他击垮——休想!
可他没想过会那么难熬,明明在对别人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好像总是很轻松。
他在那些难熬的痛苦中精神恍惚,有片刻恨不得对方干脆将他杀了……但终究还是求生欲占了上风。
他撤了所有维持体面的灵力, 开始断断续续地求饶、乞怜, 巴望着那人能良心发现, 别再这么折磨一个“老人”。
却没想到,迎来的是更进一步的痛苦。
这一场惩罚, 是要将他细细地、慢慢地拆分开, 每一寸都浸满自己曾吐出的毒汁,那些浮于表面的疼痛,只是开始。
李安世想,他可能是进入了某种精心设计的幻境。
——第二轮“惩罚”开始,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在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记忆。
他忘了自己是这片大陆最有力量的几个人之一,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昆仑掌门,他开始变成不同的, 无能为力的弱小生命。
他终于开始切身体会到,每一个曾经在他砧板上任人施为的鱼肉, 最深刻的恐惧。
不知道为何会受到那样的对待,不知道痛苦何时才能结束,甚至不知道等在前方的, 究竟是死亡,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除非他原谅你,”那个声音只在最开始极冷酷地出现,“除非他们都原谅你。”
“别打了,别打了……”
李安世终于开始完全崩溃,根本无法再想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他颤抖着涕泗横流,在无边的黑暗中,对不知名的惩治者像一条狗那样磕头。
可他的身体也并不由自己控制,就像他曾折磨许多人的时候,会用法术将他们束缚住,让他们连挣扎的动作都做不到,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被凌|虐的身体上。
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体会了。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李安世并不知道,那些痛苦是何时结束的,也不知在短暂的休息后,会在何时迎来下一轮,他颇有几分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我不配……我不配那样对你,我是个畜牲,燕、燕拂衣,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帮帮我,帮我求求情……”李大掌门哭得鼻涕一把累一把,向他想象出来的那个冤头债主哭诉,“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了——”
“我只是想活下去,呜呜,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把昆仑的一切都给你,我还有……对,我还有两个儿子,随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那个声音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颇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问:
“你在求燕拂衣?”
他更想问一句:“你是怎么有脸的?”
但李安世此时哪能听得出什么言外之意,他听到那个名字,哆嗦了一下,挤出更讨好的笑容。
他这样的人在这方面总格外敏锐,如何能猜不出,自己遭遇这一切,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谁?
李安世彻底怕了,彻底服了,他从不曾想过同为尊者,竟还有人能比他强那么多,以致轻松便能将他践踏在股掌之间。
他不敢了,吓破了胆,别说原本梦寐以求的不老泉,他现在只想从这鬼地方逃出去……甚至、甚至祈求谁能给他一个痛快!
他向燕拂衣道歉,可以吗?
他承认做错了,也已经受到了惩罚,那还不行吗?
那个孩子,看着冷冰冰的,但好像有点心软。
李安世其实没怎么正常跟燕拂衣相处过,在燕拂衣年幼时,那孩子就是一个有辱宗门的孽种,一个让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用来发泄不满的羔羊。
因此,燕拂衣在李安世的印象里,就是一张倔强地忍痛的脸,身上总带着层层叠叠的伤口,但在他面前也总跪得笔直,透着那么一股令人烦躁的不驯。
李安世早就知道,他驯服不了那孩子。
就像人无法驯服一片冰雪、一枝白梅,有些东西就是无论如何都污染不了,让人看着心烦。
可能有段时间算是接近成功……在他大儿子刚刚死去的时候。
李清鹤在那天晚上受了惊吓,李安世很容易便能让他把一切都忘掉,而燕拂衣竟然蠢到愿意主动背起罪责,倒省了他不少力气。
李安世将一切都安排好,把痕迹都抹消,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冠冕堂皇的、借口充足地,在燕拂衣身上发泄积郁已久的悲痛和怒火。
其实在那之前,有那不肖子护着,李安世已经很久没能动燕拂衣一根手指头,那种被违逆的愤怒一天比一天深,最后都烧成一片燎原的火焰。
那天在后山的山洞,他把刚刚碎了一枚金丹的燕拂衣打得很重。
到后来即使是那个孩子,也忍不住发出嘶哑破碎的叫喊,他总是挺得很直的脊梁软下去,整个人倒在地上,一身衣服被血泊浸满了,连支撑自己起来、或爬动哪怕一寸的力气都没有。
他只是无力地颤抖,像什么在懵懂时就被折磨到濒死的小动物,茫然地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知道那样只能更激起别人的施|虐欲。
李安世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很满意地看到,随着自己的脚步声每一次响起,他最令人满意的玩具都紧绷着瑟缩一点,眼中逐渐染上害怕被伤害的恐惧。
害怕,这是他一直渴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但只有很少的时候能激发出来的东西。
纯然的疼痛令人害怕吗?不尽然,那种痛苦可以变得麻木,可以被忍耐,尤其是对于燕拂衣那样的家伙来说,远没有另一些手段让人着迷。
“你害死了他,”他一遍一遍地对燕拂衣说,用语言和肢体动作将那被植入的记忆一遍遍加深,“你害死了这世界上唯一会保护你的人。”
“所以,我惩罚你,是不是活该?”
他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燕拂衣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顶住下巴上一块淤青的痛点。
“或许你可以试试求我。”
“试试吧,恳求我原谅你,恳求我放过你,如果——你能让我满意,或许我能确保你不因此被逐出师门,你也不想永远都上不来昆仑,看不到你们曾经……一起待过的地方,对吗?”
最后他算是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结果。
从没有得到过的眼泪沾湿了他的手,那些液体的主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流泪,他全部仅剩的力气都用来将自己蜷缩起来,像婴儿一样,好像那就能躲进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不用再受到伤害,或者愚蠢地指望有人会保护他。
李安世当然会用行动告诉他,那种自欺欺人的蠢办法,一点用都没有。
再也没有人会保护他,他就不配得到那种东西。
也不许哭,不要以为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就能赎清自己的罪孽。
被他害死的人,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
李安世现在想起那时候自己说过的话,都觉得有那么点不寒而栗。
在经历过那不知持续多久的幻境之后,在切身体会过许多无能为力的痛苦,和曾经由自己亲手施为的伤害之后。
有些东西只有自己也尝过,才会知道其中的残忍。
他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