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他们中大多数是无门无派的散修,有时是为了寻求庇护,有时是为了更进一步,却又不想失去自由,比起在小门派消耗青春来说,给不弃山看门,是更具性价比的方式。
相阳秋在他们中间,很是显眼。
在场的人大多有注意到他,也会感叹这个人的配色不同寻常,但绝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是那位要毁天灭地的魔尊,这样平平无奇地站在人群里。
燕庭霜用旧灰色的兜帽遮住整个人,也混在一群散修当中。
他心跳得极快,在看到相阳秋的第一眼,就已经很想拔腿就跑——即使在几天的时间里,已经陆续见过李清鹤和商卿月的身影,也没有让他的情绪出现过这样大的波动。
昆仑重建之后,燕庭霜便去了延宕川。
他那时候灵力低微,就连很普通的小妖都打不过,即使拿了属于燕拂衣的一身仙骨,修炼起来,也总不是那么得心应手。
后来燕庭霜才知道,李清鹤当年没告诉他,《濯骨篇·传承》,是规则多么严苛的功法。
施展这一法术,不论共享者虚弱到了什么地步,都被要求拥有至少一丝的清醒神智,否则,施术便不会成功。
而在整个过程当中,但凡共享者有过须臾的犹豫……有过片刻,不那么心甘情愿。
施术者便会被术法视为盗贼,受到严厉的惩罚。
燕庭霜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那都是针对他的惩罚:
他会慢慢地,失去“自己”。
并非是什么抽象的、虚拟意义上的惩罚。
而是一点一滴,从内而外,一种将人彻底肢解的凌迟。
最先失去的,是属于“燕庭霜”的性格。
如果燕庭霜足够敏锐,足够清醒,他早就会发现,自己性格的转变是如此突兀。
在仙魔之战刚结束时,他还能当机立断,靠出卖商卿月,为自己换一点可堪喘息的时间。
可是很快,在环境的打压、李清鹤的逼迫,还有旧日行为都败露的慌张之中,他竟渐渐沉入到另外的角色里。
他开始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感到愧疚——不完全是因为失去,不完全是出于自私。
燕庭霜从前简直没有体会过那些情感,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那是怎么来的,甚至会以为是自己幡然醒悟,也会为那种终于“高尚”了一点的情绪而高兴。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因为,不属于他的仙骨,在慢慢蚕食他的自我,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却又不配像燕拂衣,以至于变成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
然后,是属于“燕庭霜”的爱恨。
如果说前世今生,爱也好,恨也罢,燕庭霜真的对什么人生出过这样的情绪,若不算他那位最初的、不知姓甚名谁的主人,就只有商卿月了。
即使前世被那个男人辜负至此,重生之后,他还是一头扎了进去,还为此害了燕拂衣。
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燕庭霜突然就,感觉不到他对商卿月的感情了。
好像只剩下某种执念,而他自己都不知执念从何而来,那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惩罚。
再之后,甚至是属于“燕庭霜”的面孔。
其实较真地说,那本来也就不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原本是一只白兔,都还未能修成人形,自己都不知道如果靠自己修炼,什么时候才能化人,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让他成为人的是燕然,他吞噬了燕然的寿元,借燕然的骨血而生,因此那张面孔由那名女修赐予,看起来与她很像。
某一天早上起来,燕庭霜突然发现,他在失去自己的脸。
一天一天,他脸上慢慢长出一种很坚硬的东西,并不能算狰狞,却把整张面容模糊了,以至于一眼看上去根本辨不出轮廓。
到如今,即使是商卿月站在他面前,恐怕都不能认出他来。
……
还有很多很多:他的欲|望,他的习惯,他的修为……他在被逐渐蚕食成一具什么都不是的空壳。
到最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连“燕庭霜”在别人记忆中的存在,也开始逐渐被抹消掉了。
很多熟识的人不再记得他,刚刚打过招呼的人会转眼就把他忘掉,发展到严重的时候,即使站在人对面说话,对方也可能微笑着越过他,根本没有看见。
燕庭霜去延宕川之后,始终在尝试各种方法,渡过那条川去,去魔界找燕拂衣。
现在想起来,那种一往无前的执念、奋不顾身的勇气,其实也都一点不像他。
但当时燕庭霜还没有察觉,他在那里结识了一些伙伴,他们各有各的理由,却有着同样的目标。
一年又一年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遍体鳞伤,甚至濒临死亡、舍命相救,或许那是两世以来,燕庭霜第一次获得一群真心相交的朋友。
他第一次体会到“真心”的意义。
可或许是作孽太多,以至于根本不配得到真心。
在《传承》的副作用下,一年一年,他们又都忘了他。
在又一次把队友护在身后,得到的却是感激而警惕的目光,与一句“敢问侠士大名”之后,燕庭霜终于崩溃了。
他披上一身破旧的灰斗篷,独自行走奔波,从此不再与任何人相交。
最后一次,他在很偶然的机缘下,终于越过天堑阻碍,来到了属于魔界的另一端。
却与另一群修士,被魔尊一网打尽,串上铁链,像牛羊牲畜一般,当做折磨守夜人的其中一个筹码。
那是燕庭霜五十年余来,第一次又见到燕拂衣。
他被泯然在一群惨兮兮的修士里,看着那人在日光中举起长剑,看着他那样货真价实的决绝,与理所应当得到的崇敬,他与那些人一起,被灼热的血溅在眉心。
燕庭霜在那一刻,突然间就懂了。
他终于懂了自己究竟做下过怎样的罪孽,又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惩罚。
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守过与赐予他生命的那个人的承诺,因此在偷来的一生里,再没有得到过一个会被真心兑现的承诺。
可那时,神明竟还给过他一次挽回的机会。
——不是重生,而是他的哥哥。
燕拂衣是世上最后一个能拯救他,也愿意拯救他的人。
可他永不知餮足,将最后的真心弃若敝履,敲骨吸髓,因此所有不属于他的,都会永远离开他,连一丝影子都不会剩下。
……后来,燕庭霜眼睁睁地见魔尊将燕拂衣带走,又浑浑噩噩地与那些被救的人混在一起,被救回人间。
他顾不上浑身重伤,在第一时间就拼命赶回来,想进入不弃山,想着哪怕远远地、悄悄地,在万千抬头仰望的人群之中,能够再看到那个人一眼。
他没有看到燕拂衣,却看到了李清鹤和商卿月。
过去太鲜明的回忆如今似乎已经成了笑话,燕庭霜远远看见那些熟悉的脸,心头没有一丝波动。
他看到李清鹤已经不似过去般骄横跋扈,看到商卿月远不像记忆中清高出尘,他们似乎仍是天之骄子,仍是人群目光的焦点。
可这一回,燕庭霜自己在人群里,终于发现那些被吸引的眼神,从不是他曾以为的仰慕钦羡,而充满了看热闹一般的嘲讽。
都是笑话。
燕庭霜很平静,他始终像是那种最虔诚的信徒,望向头顶高不可攀的仙山。
他就只是想看一眼。
直到一种曾远远感受到过的、隐而不发的恐怖威压,突然像冰冷的寒流,蔓延上他的脊椎。
对危险的本能让燕庭霜打了一个寒噤,他稍稍转过眼神,竟看到了——魔尊!
尽管相阳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一群低阶修士,连眼神都没有往他们这个方向看一眼,但只是认出那张脸,就有最深刻的恐惧从心底里冒出来,就像作为一只兔子的时候,看到天空中盘旋的老鹰。
燕庭霜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可他眼角有什么东西闪过,突然之间,愣在了原地。
两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远方飞来,落在魔尊身后。
是两个年轻男人。
山门处有许多人认出其中一个,高声叫:“是谢掌门!谢掌门回来了!”
那两人一位着道袍,手持拂尘,垂眉敛目,一位着青衣,眼尾上挑,玩世不恭,唇角似乎天生带了三分笑意。
好像有什么来自远古的闪电劈在燕庭霜脑子里,他一时间完全僵住,就像心脏都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记忆竟然这样好,时隔不知道多少年,甚至是两世轮回的时光,还能将这两张面孔记在心底。
他以为他早忘了。
他最初的第一位主人,和主人身为大妖的情人。
那个好像和平时没有任何差别的清晨,青衣的大妖随手扔开一只将白兔按在爪下的鹰,拎着白兔的耳朵,丢给冷冰冰的爱人。
“我错了,再也不敢啦,”大妖声音含笑,“喏,别冷着脸嘛,抓只兔子给你玩啊。”
第89章
李浮誉没有直接在山门前现身。
他前世工作原因, 每天都能见到明星粉丝激动起来能有多激动。
如今自己的这个身份,未免引起骚乱,有什么事情还是私下解决为好。
金仙一挥袍袖, 挨挨挤挤的山门之前, 就被开辟出一块独立于此间之外的小空间。
那甚至可以称为一处小秘境, 若认了主,便会因创造者的特性而尤善隐蔽,没有主人的允许,连尊者境界都无从发现。
相阳秋的状态果然很不正常, 李浮誉猝然将他拉进小空间, 他都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急匆匆追来的谢陵阳和幸讷离也被顺手拉了进去。
“相阳秋。”
李浮誉站在那, 极力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敌意,冷道:“来此有何贵干?”
他来之前, 已经想好很多很有气势的话术, 相阳秋若是敢再做什么,或想对燕拂衣不利,他得能撑得住场子才行。
可那高大而苍白的魔头看见他,只是很急切地上前一步:“他、他还好吗?”
李浮誉呆了呆, 相阳秋这样的口气, 倒好像自己成了什么反派角色。
谢陵阳眼神复杂,过来在师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李浮誉好险没有瞪大眼睛。
这么狗血的吗?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反派是主角生父什么的, 现在三流剧本都不这么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