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穹不是喻闻若。她在媒体工作了二十多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在社会各界都有人脉。她好说话,通人情,但真的逼狠了,回头咬一口,能见骨。

  那人站起来,朝着办公室里两三个人招了招手:“那我们在外面等徐总。”

  门轻轻扣了一声,办公室里就剩下了徐穹和喻闻若两个人。

  徐穹坐下来,抬头看定了喻闻若。

  “小杭在哪里?”

  迟也从车里下来,摘了头盔夹在腋下。连体赛车服裹得很紧,大冬天都给他焐出来一身汗,他把胸口的拉链往下扯了扯,头发一捋,大马金刀地在p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p房里停着一排车,跟之前在上海玩儿的跑车不一样,这些都是专业级的赛车,车身上贴着logo,是邱君则赞助的那个车队。旁边架子上扔了几本旧的汽车杂志,都卷了边。迟也在封面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拿起来翻了翻,结果发现中间照片那一页被人撕了。

  “你的人气可真是……到哪儿都不输啊。”

  邱君则在他身边坐下,打打响指,让人去买饮料来。

  “不一定是粉丝。”迟也笑了笑,把杂志一丢,“玩儿车这些人巴不得我哪天翻车撞死。”

  “赛道边上不许讲这种话!”邱君则斥了他一声。末了,又叹了口气。

  迟也说的也是实情。当初他去比赛的时候,很多车手老炮儿就看不起他。觉得他长得漂亮,花瓶,跨界玩玩儿的。迟也跑得成绩好了他们当没看见,一旦有一点儿小失误就抓着不放,骂他没体育精神,不配开赛车。那两年是迟也状态最糟糕的时候,这个局面他也应付不来。后来迟也又回去拍戏,他们车友论坛上冷嘲热讽的帖子堆出来上千楼,跟送瘟神一样。

  迟也翻红之后,人气更甚以往。去年联赛主办方还想邀请他回来跑两圈,也是为了多拉拉赞助。结果遭到了车手们猛烈的抵抗,甚至还有匿名威胁要在迟也的刹车上动手脚的,吓得严茹一口回绝了主办方的邀请,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迟也想玩车,也就只能跟着邱君则在这种私人的场合里过过瘾。

  “那些人就是吊丝,loser,他们开一辈子车,都比不上你指甲缝里抠下来的一点屑。你别搭理他们。”邱君则大大咧咧地,递了瓶饮料给他。

  迟也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口,不怎么在意地耸耸肩,“嗯。”

  他回头看了一眼邱君则。他总算不拿着手机了,也不知道那事儿办得怎么样。

  “老邱。”他突然叫他。语气是难得地郑重。

  “干嘛?”

  “咱俩是朋友吧?”

  “屁话。”邱君则骂他,“爷爷不把你当朋友能让你这么跟爷爷说话?”

  这也是掏心掏肺的实话。只不过邱大公子习惯躺在云端上看人,迟也睁只眼闭只眼,从来不跟邱君则计较。有人递给你一杯水,总不能因为水不干净,就把水杯砸了。迟也不是那有洁癖的人。

  “采访怎么回事啊?”迟也没再跟他绕弯子,“那记者到底写了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你别打听。”邱君则没好气地堵了他一句,刚说完,就看见迟也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又无辜又清澈,看得邱君则莫名拉不下脸,好像那个跟他满嘴几把的不是眼前这个人一样。

  “没写什么……”邱君则重重叹了口气,“真要写了什么,印出来之前就卡死了。就老崔提到他们家有辆绝版的风影,买回来的手段可能不太上得了台面。这种进口车手续比较烦。老崔他们家就敏感嘛,怕人说他们搞特权。”

  迟也笑了笑:“这不就是搞特权?”

  “不是干咱们这行的,谁几把懂这些啊!”邱君则拧着眉头直骂娘,“现在谁还他娘的买杂志看,销量这么多那不都是看在你的份上?老崔就做贼心虚。”

  迟也:“你这话可别让喻闻若听见。”

  “什么?”

  “销量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这句。”

  “我呸……喻闻若。”邱君则提起他就牙痒痒,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胳膊肘捅了捅迟也,“诶?他真是……你们那种人啊?”

  迟也舔了舔牙根:“同性恋仨字儿,到底哪个字你不认识?”

  “不是,我就问问。”邱君则想起来那天摄影棚外面喻闻若的回答,摇摇头,“这小子,挺爷们儿。不像是你们……咳,那种。”

  迟也又让他气笑了,转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就不爷们儿?”

  邱君则笑了一声:“说实话吗?”

  “滚你妈x。”迟也抄起手边杂志要抽他,“你赛道上跑得过老子再来跟老子说什么爷们儿不爷们儿!”

  邱君则“嘿”了一声,贱兮兮地躲了一下。

  迟也站起来,重新把头盔夹在了腋下,“走,再比两圈儿去,咱们上点儿彩头。”

  邱君则跟上他,“什么彩头?”

  “我要是赢了,邱大少爷得答应我一件事儿,敢不敢赌?”

  “你个逼崽子又看中爷爷什么好东西了?”

  “你就说你舍不舍得!”

  “舍得!”邱君则最不能容忍别人挑衅他的财力,“爷爷疼孙子,有什么不舍得!只要你跑得过我,你要什么,随便开口。”

  “那行。”迟也把头盔戴上,站在车边上看着邱君则。

  “我跑赢你,你就把那记者放了。行么?”

第20章

  北京的二月, 空气不算好,但阳光很慷慨。赛道边有暴晒过的轮胎在地上拖曳过去的臭味,没有声音, 邱君则远远地站在自己的车边上, 他也戴上了头盔, 迟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人说话。迟也心里也没有底。

  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邱君则才转了一下头。他没看迟也,声音闷在头盔里,传过来不是很清楚。

  “喻闻若让你来的?”

  迟也没否认。

  邱君则:“那小子答应了你什么好处?”

  迟也笑了。“老邱, 何必呢?这记者万一出了什么事儿, 倒霉的还是你,老崔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邱君则调门高起来:“不用你他妈来教我做事!”

  迟也拧着眉头,手指交错着, 在车顶上敲了两下。“那到底比不比?”

  邱君则狠狠骂了句脏话, 钻进车里, “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迟也半张脸都隐在头盔下, 卡得脸颊上的肉都往中间挤,笑容都变了形。他也坐进了车里。

  起始线上并排着两辆车, 引擎发动起来,轰地一声, 像愤怒的兽的咆哮。

  “我是说,万一。”徐穹的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生脆的两声响。喻闻若站在她面前,觉得自己像是个被训的小学生。徐穹的语气非常不耐烦, 好像他问的是一个一加一等于几的问题,“我当然知道他们没这么无法无天。可是万一小杭反抗呢?万一他反抗的时候起了肢体冲突,出现了什么意外呢?”

  “小杭不是莽撞的人。”

  “万一呢!”徐穹简直要把这两个字咬出血, “我二十年前跟着师哥去采访地方上的传染病,被当地县政府的人扣在医院里,你知道来的都是什么人?无业游民,混子,流氓!我师哥也不是莽撞的人,但被他们用砖头打在头上,到现在都是个半瘫。喻闻若,你告诉我,你拿什么保证小杭不会有事!”

  喻闻若沉默。

  徐穹撑住太阳穴,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我提醒过你,那个名车俱乐部的人不好打交道,我再三说了……小心,小心……”

  喻闻若:“我们作为媒体,一被威胁就要屈服,那媒体的独立性何在?”

  徐穹抬起头惊异地看着他,感觉他好像说的不是中文。

  “独立性?”她冷笑了一声,“你搞搞清楚,我们是一本时尚杂志,不是泰晤士报!稿子写完,交给君铭的公关审稿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独立性!你要独立性,回英国去继承你爸家业,来这里跟我人五人六地充什么外宾!”

  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教训过喻闻若,说到最后甚至拍了桌子。声音传到外面,响得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停下来,尴尬地面面相觑。

  喻闻若再一次沉默。他不是会跟别人扯着嗓子吵架的人,尤其是跟女人。但他显然也动了气,脸上煞白,脖子里却泛着红,好像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

  徐穹又抓起桌上的座机,内部线只响了两下就被接起来,编辑就在外面。

  “找一个排版错误出来,准备道歉声明……”她话还没有说完,喻闻若已经再次摁掉了她的电话。

  “排版没有错误,要上哪里去找错?!”

  “那就p一个出来!”徐穹把电话一摔,“喻闻若,你再敢这样摁我电话……”

  “我现在还是bridge的主编。”喻闻若的声音压得很沉,身子前倾,撑住了徐穹的办公桌,“我说,不,召,回。”

  两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对峙,像两只伏身蓄力准备进攻的野豹,肩背拱起,喉中发出威胁的低吼。

  迟也猛地把油门踩到最底,赛车尾部在弯道甩出一个极大的弧度,轮胎刮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快速松开,赛车漂移过弯,再次提速。但邱君则比他更快,转眼已经甩出去一个车尾的距离。

  “帮我一个忙……”

  “我尽力。”他抬头看见镜子里拿着电话的自己。“但我没法跟你保证什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静默。

  “迟也。”喻闻若只当没听见他的推脱,“小杭不能出事,他才刚刚结婚……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迟也抿住嘴,心里有些不耐烦地想,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邱君则才是我的朋友。

  但碎裂的屏幕上那张婚纱照就这么在他眼前晃啊晃,迟也闭上眼睛,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他轻声道。

  喻闻若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当然。”

  “风尚盛典的事情一笔勾销,咱们扯平。”

  喻闻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迟也有点脸红,“你笑什么?”

  “那不算什么麻烦,谈不上扯平不扯平。”喻闻若对他说,“帮我这一次,我欠你。”

  发间有汗蒸出来,顺着头盔内衬的边缘从迟也的脸颊边滚下来。他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再次把油门踩到了最底。

  “修改一下,再印一遍而已。以前出现错别字也是这么处理的,这个损失我们承担得起。你为什么非要逞这个一时意气呢?”

  “时间上的损失呢?名誉上的损失呢?”喻闻若追问,“这是开季刊啊,每一页都是这一季新品,再等上半个月,还新什么?”

  “品牌方那边我去交代。”徐穹抿紧嘴,“如果你这一次非要硬着来,就算小杭好好地回来了,可你得罪了君铭,得罪了名车俱乐部那些人,以后的损失呢?”

  喻闻若焦躁而厌烦地背过身去踱了两步,他发现跟徐穹完全说不通。好像两个世界的人。

  徐穹:“我们只是一本时尚杂志。”

  “i know that!”喻闻若背对着她,声音提得很高,好像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似的,又停下,转头看着徐穹。他不吵了,徐穹也不吵了。他们对视着,彼此眼中都是失望。

  喻闻若很轻很轻,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第二圈的最后一个弯道,迟也咬得很紧,和邱君则只差了一个车头。

  他现在开车的机会不多,自己的车有些受冷落,不像邱君则的车,上礼拜刚换了最新的配置,跑起来像一头新生的野马,无所顾忌,一骑绝尘。

  迟也的车速已经靠近极限。每次车速到极限的时候,他都有一种奇异的放空的感觉。好像全身都长着眼睛,敏锐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动静。又好像同时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他的灵魂被甩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扭曲,散落,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