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去年七夕,你在何处?”
“当时出了贪污案,刑部派官来查,下面人人自危,小人未经传唤,是不允许进正厅的,那日很早就离开官署,当晚一直在家。”
“可有证人?”
“有的,家人可为证。”
……
仇疑青又问了几个问题,挥手让人下去,赵兴德便带他和叶白汀,沿着正厅转了足足一圈:“……户部看起来挺大,其实人员很单纯,去年年末考核又调走了些,今年新人还没来,大人能见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几人方才已经路过了赵兴德的公案,面前最后,也是最显眼的一个,仍然是空着的案几,与之前那个空案几不同,这个案几空是空,表面整洁干净,一丝灰尘都没有,明显是被人好好打扫过的。
这里应该坐着人,人却不在。
仇疑青指节点着桌面:“这是谁的案几?”
赵兴德就嘴微撇,嘲讽的表情根本掩饰不住:“邓华奇,和本官一样都是侍郎,可同人不同命,人可不用像下官一样干活,什么好的赖的苦的烦的都得接着,人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不来,官宦世家,家中辈辈有大官,他又是家里最受宠的,一个侍郎算得上什么,不过是积累资历而已,人家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路,随时可以改选呢。”
叶白汀:“赵大人很羡慕?”
赵兴德看了看左右,已经走过工作区域很远,便低声道:“相比羡慕,更多的是无奈,谁叫咱没那种爹娘呢?人就是撂挑子不干事,咱也得接过来好好干,别人不要功劳,咱得要,苦完累完,偏又不能拿别人怎么样,这替人干活的事……谁心里会爽快?”
整个户部参观问话的过程并不算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人,除了问取信息,辨别真假外,还得观察,这里的环境,每个人的心态……
很快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快中午,赵兴德一次一次的看滴漏,仇疑青和叶白汀便也没再多呆,提出了告辞。
回去的路上,二人慢慢骑着马,聊着刚刚的所见所闻。
仇疑青问叶白汀:“可看出来什么没有?”
“工作量。”
叶白汀眉目微凝:“这些人的工作量很不一样,比如李光济的公案,卷宗文书多的都要摆不下了,新来的还要往他桌上放,蒋宜青明显也是在工作,但他桌上的东西就少多了,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出来,干到下午绝对能做完,再往别处看,有的桌子干脆就是空的,比如邓华奇……”
连赵兴德,和今日‘外出公务’不在的尚书万承运的案几,他们都看过了,看起来摆出架势,做出‘本宫很忙’的样子,比真正做什么更重要。
为什么?
“如果邓华奇是因为家世背景,赵兴德和万承运是因为本身职位,在户部一二把手的位置,其他人呢?丁忧的人不在,桌上没东西还可以里解,可李光济和蒋宜青明明是一个级别的属下,尽管职位分工不同,任务量也不可能如此天差地别……”
一样的人为什么待遇不一样?
仇疑青:“还有他们公案的位置。”
“是,”叶白汀回想刚刚大厅的各个位置,“厅堂那么大,取暖不方便,炭盆放置的地方不能在门口,也不能在风口,更不能挨着易燃之物,别人不提,只说李光济和蒋宜青,一样级别的人,李光济距离炭盆的位置最远,最冷,蒋宜青案几所在,距离几个炭盆都很近,明显是最好的位置。”
职场有很多潜规则,大家卯足劲要争要抢的,大多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工作之外带来的东西,比如功劳,绩效,升职加薪的机会,社交层面的被尊重感,以及一定的成就感,同一级别的同事,怎么可能好处都被一个人占光?一个人再差,能进到团队,总归是有优点,有擅长的地方的。
“……为什么李光济表现的唯唯诺诺,胆子极小,什么好处都沾不到的样子,难道只是因为不如别人会说话,会来事?”
仇疑青沉吟片刻,道:“据户部名册记载,蒋宜青比李光济和修竹早来了三年,还未升迁,官署中这种资历的人并不鲜见,有人比蒋宜青来的还早,也未升迁,却并不像他这般张扬,得上峰赏识。”
叶白汀:“户部这种行事风格的人,只他一个?”
“大约是。”仇疑青点了点头。
叶白汀沉吟,难道这个案子里,还存在着职场压榨和欺侮?
“还有距离感……”叶白汀感觉这件事也很值得细究,“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相处,是存在安全距离的,熟悉了,是朋友了,就会不由自主亲近一点,很多时候是下意识的行为,非刻意伪装的站姿和距离感,很能说明一些事。”
仇疑青:“距离感?”
叶白汀点点头:“我注意到,赵兴德虽然拍了拍李光济的肩,以示鼓励,但站姿和他距离是最远的,包容蒋宜青的玩笑,甚至鼓励他的大胆做派,站姿就近了很多,最近的……只见这一次,我不大敢确定,因当时林彬是走动的,意外出现,但他和赵兴德之间的距离,最小。”
更别提另一个不在的侍郎邓华奇了,赵兴德连人家的案几都不愿意走近,可见是何等厌恶了。
这里面人和人的关系,各自明里暗里使的心眼……一个户部厅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将职场生态展现的淋漓尽致。
“档房……是什么地方?”叶白汀对官场制度有些不熟,问仇疑青,“能在户部做事的人,不都要经过科举选官么?”
仇疑青道:“你可知,即便考不上进士,中了举人,也是有机会选官的?”
叶白汀点了点头:“好像是不太容易,选官也只能是偏远地区的小县令,仕途上限有限,但规矩上,好像是可以的。”
仇疑青:“科举选的是官,但官员之下,还需要吏,很多的事需要属下配合协办,即便是县衙,也有粮谷师爷,刑名师爷,师爷不是官,未中过进士,却可以协助上官办里很多事。”
叶白汀就明白了,官少事多,办不过来,可不就得请外援?像是他的年代,有公务员国企的地方,不也有合同工?所以这种工作,对于读书认字,有一定才学,却考不上进士的人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
“还有一件事,你注意到了么?”他又想起一件事,眸底微光闪烁,“他们最近正在忙的事,应该是赈济……”
仇疑青:“雪灾。”
叶白汀唇角翘起:“我就知道你看到了。”
入冬以来下了几场大雪,京城还好,没什么特别可怕的灾情,户部官署这个年久失修只是个例,再往北,远一点的地方就不一样了,只要有人受了灾,折子呈上了朝廷,皇上批了,户部就得办。
“灾情信息,批复条陈,粗略账本……一大堆公文都堆在李光济的案几上,这么着急的事,别人就不帮着分管?效率太慢误了事怎么办,户部尚书就不问一问?”
“还有,感觉他们都很有防备,防备的是什么?仅仅是你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还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很敏感?可赈灾的事情有什么敏感的,这不就是户部应该做的事么,算不得机密,也没必要遮掩。”
仇疑青补充:“这个官署还有一个人,心仪管修竹,是谁?”
叶白汀摇了摇头,也不能确定。
信息量还是太少,时间也是不够,他们没办法全面了解每个人,不过这户部真的是,有人冷漠独行,有人巴结会来事,有人什么都不在乎,有人可能在其它地方使了劲……
小小职场,道尽了众生百态。
“太多东西以待后询,不过现在起码有了些了解,之后的取证过程,我们知道要留意什么,关注什么,接下来要做的事也很明显——”
叶白汀看着仇疑青:“其一,散碎尸骨得继续搜索,管修竹的人际关系也得继续排查;基二,赈灾——”
仇疑青看一眼对方的眼睛,就知他要说什么:“户部赈灾,有一套自己的固定流程,去年水患应该也是同样操作,盯着跟一跟看一看,许能找到线索漏洞,知道去年的贪污案是从何而起,用的是何手段。”
叶白汀听的直点头:“还有那个丁忧的孟南星,是不是得去看看?”
虽他母亲刚刚在腊月去世,正在哀思之中,但他既然是去年案子的亲历者,就有必要问一问情况。
仇疑青:“我会分派下去,着人去寻。”
好消息自然也是有的,管家那边已经沟通完毕,终于能开棺验尸了。
当然,在管家人那里,这不是开棺验尸,只是证明一下他们三少爷的死不是猫匿,真的早就死了,坟也真的没有被动过,不会被挖出来,被野狗啃掉。
许是北镇抚司名声在外,指挥使头前已经放了话,管家人没敢耽误,还真的没敢超过三天,早早就过来报备了,日子就定在正月十八的午后。
到了日子,叶白汀随仇疑青一起,身后还跟着申姜,以及拎着仵作箱子的商陆,一行人随管家老仆,走到了郊外,管修竹的坟边。
正月的风还是硬,温度也不高,吹在脸上飒飒的冷,但阳光晴好,视野广阔,于验尸而言,是个好天气。
别人配合官府查案,连坟都让挖了,他们便也给出了足够的尊重,老仆要带人上香烧纸,要安神吟唱,哪怕泼点鸡血,他们都允了,一点时间而已,他们等的起。
所有准备流程结束,老仆带着下人们开始挖坑,坟头一点一点的平下去,坑越挖越深,很快见到了棺材……
与此同时,叶白汀也在做验尸前的各种准备。
这是死去半年的尸体,埋于地底,腐败程度未知,一些基本的防护措施还要做的,比如他今日多穿了件罩衫,简易制作,背后绑绳的那种,也带了棉质口罩,头上戴了帽子,包得很严。
地上放了陶盆,燃起苍术,皂角,袅袅青烟直直升起,随风摇散,连附近的土腥味都冲散了,他还在嘴里含了枚新鲜切好的姜片。
“棺现——起钉——”
坟前不远处搭了个简易台子,用来置放尸体,阳光之下,所有细节一览无余。
管家下人们把尸身发出来,看第一眼,情绪当然不可能平静,毕竟是死人,多看两眼,就确定了:“这是我们家三少爷,错不了!绝对不是院里的那些碎尸!”
这回都用不着叶白汀和仇疑青,申姜都能怼回去:“不是你家少爷被别人挖出来,碎了尸,碎尸仍然是在你家少爷院子里发现的,没准是你家少爷杀的呢?万一就是你家少爷当天觉得一个人死不够劲,非要带一个呢?院子里尸骨明明白白的,尔等这是要阻拦锦衣卫办案么!”
众人:……
老仆叹了口气:“小人等不敢,今日之事已禀明过家主,既是北镇抚司查案需要,我等不敢阻拦,只是还请指挥使里解,亡魂难散,入土为安,终是不好多打扰的……”
他视线滑过叶白汀那一身武装,地上的陶盆,旁边的仵作箱子……人家家伙式儿都备齐了,今天就是奔着这个来的,怎么可能会退?
仇疑青颌首:“你家家主诚意,本使已尽知晓,请他安心,此次只是查案必要,不会再有反复前来。”
老仆伸手:“如此,指挥使请——”
叶白汀走到了暂时搭的停尸台前。
尸体封进棺材,被埋在土里半年,因环境隔绝,空气阻滞,氧化的会慢很多,管修竹的尸体并没有全部白骨化,头发指甲大部分好好的,只是内脏器官,估计看不了了。
申姜刚一过来,就捂了鼻子……这味道也太冲了!
但管家人还在旁边呢,反应太大怕影响别人心情,他捏着鼻子凑过来,小声问少爷:“烂成这个样子,还能验么?”
叶白汀简单看了遍尸体,眸底却有微芒隐现,相当笃定自信:“我们这次,很幸运。”
第107章 头找到了
幸运?
哪里幸运了?申姜看了看尸体,不懂。
“尸体长期处于水中,或空气不足的湿润土壤里,皮下脂肪分解,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尸体现象——尸蜡。”叶白汀转向商陆,“商仵作应该看到过。”
商陆点了点头,但他并没有多说话,因他跟着少爷的目的只是学习,他拿着小本子,专门记录少爷的验尸过程,看有什么是他之前不懂的,没注意过的……技能知识这种东西,总是不嫌多的。
“什么玩意儿?尸蜡?”
申姜凑过去,没看到什么尸蜡,倒是闻到了一股非常明显的异味:“这么臭,咱还幸运呢?”
“你摸摸看,”叶白汀语出鼓励,“指腹触之,会有油滑感。”
申姜正好也带着薄手套,就伸手碰了一下……就一下,便不想再碰,别问,问就是恶心。这种油滑的感觉,还是在尸体身上,跟别处一点都不一样啊!
仇疑青却注意到了不同:“痕迹?”
“不错,”叶白汀点点头,“形成尸蜡的地方,能够保存尸体生前受到的损伤,索沟痕迹,偶尔甚至连鸡皮疙瘩都有。管修竹是局部尸蜡,而非全身,幸运的话,我们能找到些东西。”
叶白汀解开死者身上的寿衣,先看伤口。
“卷宗上说,凶器是匕首,插在左腹……”
伤口很容易就看到了,已有部分腐坏,并不完整,但因为局部尸蜡,也留存了一些痕迹,能明显看到刀口,他用镊子比了下刀口角度,就皱了眉:“这样……入的刀?”
申姜没明白:“有问题?”
仇疑青却明白了:“很有问题。”
申姜有点着急,指挥使就算了,不爱说话,少爷你倒是说说啊,就我没看出来,显得我很蠢啊!你看商陆都明白了!
叶白汀听到了来自申百户内心的呼唤,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假若你决定用匕首自杀,落点在下腹位置,你比一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