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亭渡
策论的主题是盐铁,不论是从国家的利益出发还是从百姓的利益出发,哪方面切题论述都可。
但因为文章是写给考官们看的,为官者大都是心中有家国大义的,所以从家国方面的利益出发切题论述的学子很多。
但陈夫子看到的这一篇这不太一样,因为这篇策论开头便写道:日月不并名,冰碳不容器。
后面接着说的却是前朝与现在两个朝代的不同。
所以这句话意在隐喻不同的时期,要用不同的策略治国。互相矛盾的理论,不能同时用。
景朝和前朝不同,前朝百姓赋税苛重,若盐铁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私营贩卖,百姓的买盐铁的开销是要低一些。若是由国家来进行专营,那么这价格便会高上许多,百姓更苦不堪言。因此从侧面来讲,这时候的盐铁私营从表面上看确实对百姓有裨益。
而景朝开国后便休养生息,百姓们赋税减半,压力要比前朝的时候少许多,情况自然是不一样的。
陈夫子觉得这个切题的方式很新颖,一开始并没有择其一方而入,而是将两方进行比较。
他又往下接着看,中间又写道: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彩,食必梁肉。亡农工之苦,有阡陌之得,而不佐国家之急。
前朝盐铁私营的时候,许多老百姓都去贩盐贩铁,从中获得不少私利。
获利一多,男人就不再想着种地了,女人也不再专心养蚕织布,一门心思去贩盐贩铁,仍旧吃得好,穿得好。
然而日子一长,种地的人屈指可数。那些还余下的种地的农夫们,心里只想着田地的收成,根本不会关心国家财政如何,国库是否充裕。
如此一来,大多数因贩卖盐铁一道的百姓们会加入小商小贩做生意,能很快富裕起来,但国家财政来源稀少,长此以往难以支撑,而后很快瓦解,进而百姓流离失所,结果与想象中的好日子背道而驰。
国家要想财政富裕,万不可能向百姓加重赋税,所以只能从一些商贾富人以及世家大族身上入手。
从他们手中夺回一部分工商业的经营权,可以充作国家财政来源的一部分,而这里面,首当其冲的就是盐铁。
将盐矿铁矿把控到国家的手里,把丰厚的盐铁利润从商人士族转移到国家,然后给百姓减免赋税,减轻负担,让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购买官营的盐铁。
"是以用度不足,故兴盐铁,以佐边费。"这就是盐铁官营的动机。
而后几十年,盐铁官营的好处慢慢显现出来,国家逐渐富足,恰恰佐证了这一措施的好处。
结尾处又引用了儒家贤良文学论述了对富国与富民的认识,点名盐铁官营实属必然。
陈夫子看完这篇策论,忍不住夸道:“好!好!好!这论述的角度实过于刁钻,但却让人眼前一亮,中间还列举了前朝不少事例,来佐证官营的利大于弊。许兄,这位学子实是个可造之材呀!”
许夫子心里有数,知道这篇策论是谁写的,他当时看到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艳,但在老友面前,他是一向保持低调谦虚的。
许夫子叹了口气,说道:“好什么好,你不如看看他的诗赋和文章,能把我气个半死。”
陈夫子依言朝着后面的诗赋和文章看去。
这文章写的太过于口语化,之乎者也的地方用的都很少。对比着刚才的策论来看,确实差强人意。
但整体来看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通篇看过之后,他觉得此人十分擅长用论语来写文章。
比如中间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用的就恰到好处。
这文章一看就感觉写的生疏,但却给人一种虽然在练字初级,但已经出现笔锋和笔骨,只要假以时日,精雕细琢,勤学苦练,日后必能进步斐然。
陈夫子宽慰道:“你就知足吧,这文章我看着已经很不错了,比我们班的几个小崽子强多了。”
许夫子道:“你还是看看中间的诗赋再发表意见。”
陈夫子闻言翻到诗赋那块,看了一下,读了一遍之后,他笑得胡子乱颤。
“哈哈哈哈……许兄,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精妙的诗词!哈哈哈哈……”
实在是这篇诗词写得太过简单直白,在这个动不动就知乎者也的朝代,也算是标新立异了。
主题为雪,有人会写,遥夜此何其,霜空残杳霭;也有人会写,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偏偏这人却写道:
时至深冬十一月,大雪纷纷飘满天。
吾家小台池中砚,已是风吹冰塞干。
而今茅屋三两间,百姓三两有时闲。
盼雪厚遮庄稼地,来年丰收笑开颜。
虽然字里行间也在写雪,但看着却十分散,没有个中心主旨在,一看就像是拼凑而成的。
陈夫子安慰道:“你也别要求这么高,我看人家最后一句写的也不错了,那可是老百姓们的心声。”
“说起来这学子也挺有意思的,反正你也要誊抄名次,不如我来帮你,刚好让我也看看这个学子到底姓甚名谁,答的题都竟然都如此独特。”
许夫子瞥了他一眼道:“那我谢谢你帮忙?”
“诶不用不用。”
陈夫子把糊住的那一侧拆开来看,翻到刚才看的那篇文章里,对照着文章找名字,低声念了出来。
“宋声?”
“这是你们班那个几年前很有名的神童?”
许夫子点点头,“嗯,就是他。”
“不是听说他后来资质平平吗?我印象中前几年的学堂大考,他好像名字都在百名以外。可我观今日之答卷,这至少能在前五十啊。”
许夫子把一旁的试卷合上,喝口茶润了润嗓,“这次收假后来学堂,好像开窍了,大有进步。”
“这除了策论,你也管这叫大有进步?”
“你不觉得他如今很有天分吗?现如今,每次我教他做学问的时候,他都能举一反三,学得非常快。就是这篇策论,你也觉得写的不错吧?事实上这个月我总共给他布置过两篇策论练习,每一篇都相比于上一篇有进步。”
“可这只是一篇策论而已,进士科考试还要考诗赋和文章的。你看他今日的诗能写成这个样子,等考中了秀才后,他就该学习如何写赋了,那可是更有难度的。”
许夫子何尝不知道,但宋声每次进步的都让他啧舌。也许这诗赋好好教一教也能进步很快呢?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咱们又不吃亏,左不过是考的中考不中的问题,那是他们该操心的事儿。咱们只需要把该教的东西全交了,其他的就看他们自己的领悟了。”
陈夫子发现许夫子很看重这个宋声,说道:“怎么,你准备悉心培养了?”
许夫子没吭声,这番无言沉默,在陈夫子的眼里就是默认了。
陈夫子遂感叹道:“这都多少年没你看上的人了,难得出现一个,竟然得你这么重视,可见确有过人之处啊!”
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说话也不必顾忌。
许夫子顿了顿道:“这个宋声,今年收假之后,我观他与从前变化很大,如今性情倒是坚韧许多,且比之从前更聪敏好学。如果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所掌握的知识比作一池子的水,那他就像那布匹,吸水性极强,而且干的也极快。”
他这般比喻,大概就是在说宋声像一块海绵,不断的汲取着宛如长河一般庞大的知识。
“难得听到你对一个学生评价这么高。”
“我打算好好培养培养,看看明年下场时,能不能争一争这案首之名。”
“案首?!你就对他这么有信心?”
许夫子笑了笑,说道:“你刚才看的都是进士科的东西吧?你再去看看他的其他三科。”
陈夫子满脸的疑惑与好奇,去翻了翻经义那一摞的试卷。
经义主要就是考的背诵与理解,需要记忆力超群,还要把知识的意思融会贯通。
要写的字也是不少的,宋声的字体刚劲有力,看着十分整齐。
他把糊名的地方揭掉,挨个往下翻,终于从里面翻出了宋声的答卷。
看完之后惊讶道:“我勒个乖乖的,几乎满分?!老许,你是不是老眼昏花批错了?这上面的默写填空处都答对了?”
许夫子白了他一眼,“我眼神好着呢。”
陈夫子又仔细看了看,“这背诵默写的全答对了啊,还有这句子理解写的也大差不差,只有两处的理解不大准确。”
他又仔细看了看画圈的地方,想知道到底是哪两处让他丢了分。
结果一看,他忍不住大声道:“这么简单都理解错了?这句击杀者无虑百十人,明明是说杀的人大约有几十上百人,他竟然给答成了‘既然杀了人,就无须担心是杀了几十人还是杀了上百人’。这也太离谱了,我说你是怎么教的?”
一个对于学生有着殷殷期盼的老师,在看到学子把难题做对了,却把简单易懂的答错了,那种惋惜又憋火的心情,跟陈夫子现在的心情差不多。
许夫子摇摇头叹了一声,然后道:“要不怎么跟你说把我气得半死呢?”
陈夫子长出了一口气,这经义得分确实是高,这一科考得很不错。
可以想他还能拿更高的分,那么简单的句子理解都写错了,他就高兴不起来,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看完了经义之后他又去翻算学。
算学是另外的夫子教的,这会儿还没过来,试卷都在对面的那张桌案上放着。
不过学堂的几个夫子关系都不错,陈夫子索性就给拆了,糊名的地方揭开,开始翻找着宋声的答卷。
若是刚才的经义让他觉得惊讶的话,此时他已经震惊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了两遍,最后惊道:“全对?!算学竟然能做全对?咱们整个学堂的学子加起来全答对的也找不出来三个吧?”
景朝的算学发展十分落后,像是什么鸡兔同笼、两鼠穿墙、及时梨果等算是十分难的了。对于前世经历过高考和大学的宋声来说,什么高数、微积分在这里通通都不存在。
谁能想到,这里的算学试卷来说对他来说最大的难度就是,题目全都文绉绉的,即便是简单的运算题,话都说的古香古味。他很大一部分都花在了看懂题目及理解题意上。
陈夫子顿时觉得这次大考有点魔幻,他不信邪的又翻了一下宋声的律学,翻开之前说道:“我就不信这律学他也能做全对。”
然而当翻开之后一看,“???几乎全对?!”
看了看被圈出来的扣分地方,批注写的竟然是因为推理过程写的太过简略。
陈夫子忍不住道:“这发挥的也太好了吧?是不是提前漏题了?”
教律学的冯夫子这会儿刚好进来,就听见陈夫子质疑律学漏题了。
他眉毛一竖,不服道:“什么律学漏题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那道案子推理判刑的题目还是当场出的,这叫漏题?我看你就是嫉妒我们律学有优秀的学子!”
自从收假之后来学堂上课,宋声逐渐在律学和算学两科之间展露头角,很得两个夫子的喜欢。
这会儿一听陈夫子说是不是漏题了,冯夫子小胡子一翘,立马就不愿意了。他惜才,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在律学方面这么有天分的学子了。
他护犊子护得厉害,连珠炮似的怼了回去。
陈夫子知道他素日里的脾气,也不与他计较,转头朝着许夫子道:“许兄啊,你这个学子若是好好教,以后可是大有作为呀。”
仔细想想,最起码他所知道的律学、算学和经义三科都相当精通且出色的同龄学子,全都无一例外的出自世家大族。
人家那都是身后的家族底蕴堆积出来的,自小就在那种书香的环境中长大,像诗赋这一项,压根就不用培养,几乎是生来就会作诗写赋。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寒门子弟能在这三样上都做到如此拔尖的。
陈夫子顿时也生了爱才之心,说道:“得空了让我也去考校考校他,咱们凤坪县可是好久没有出过案首了啊。”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疑虑的,这会儿走近许夫子身旁低声道:“许兄,这今年只是过了个农假的时间,回来之后宋声就变化这么大,你完全没有一点儿怀疑?即便是出色也需要一个过程,循序渐进的吧?哪有人立刻就开窍了从平平无奇做到如此之好?”
许夫子之前也怀疑过,所以每次让宋声下学之后再跟着他学半个时辰也有这其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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